“林素”的北上之路,比预想中更为顺利,也更为煎熬。顺利在于刘韐安排的地下通道确实可靠,几处歇脚点的主人皆是沉默寡言、只认信物的老江湖,提供的饮食住宿简单却安全。煎熬则在于独自穿越仍弥漫着战争气息的淮南、淮北地界,目睹村庄残破、田野荒芜,流民面有菜色,金军游骑偶尔驰过扬起的烟尘……这一切都让苏青珞心情沉重,更加理解了辛弃疾等人为何将“恢复”二字看得比性命还重。
她牢记着自己的身份和任务,言行举止尽量模仿一个常年行走江湖、见惯世情的女医。采药背篓从不离身,遇到盘查,便坦然出示路引,展示几株草药,用略带汝州口音又混杂些其他地方腔调的话语应对。或许是看她一个年轻女子,又确是医家打扮,且所行路线并非军事要冲,盘查的兵卒大多草草问过便放行。
越接近洛阳,气氛越发微妙。金人的统治痕迹无处不在,城垣上飘扬的异族旗帜,街道上巡逻的辫发士兵,还有那些不得不低头匆匆走过的汉民脸上麻木或隐忍的神情,都让苏青珞胸口发闷。她按照指示,没有进入洛阳城内,而是在城南一处唤作“安乐窝”的偏僻小镇落脚。镇子不大,住户复杂,有本地农户,也有南来北往的行商、工匠,甚至有些身份模糊的江湖人,便于隐蔽。
接头人是镇上铁匠铺一个寡言少语的老铁匠,姓韩。确认过暗号信物后,韩铁匠只低声说了句“明日卯时,镇东三里土地庙后,有驴车去伊阙送炭”,便不再多言。苏青珞会意,在镇上唯一的小客栈住下,一夜浅眠,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次日天色未明,她悄然离开客栈,准时在土地庙后找到那辆装满木炭的破旧驴车。赶车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汉,瞥了她一眼,哑着嗓子道:“坐稳,路上颠。”便不再说话,挥鞭驱驴上路。驴车吱呀呀地碾过晨露未干的土路,朝着西南方向的伊阙山行去。
越靠近伊阙,山色愈青,景致渐幽,仿佛与身后那个被异族统治的洛阳城是两个世界。然而,空气中那份无形的紧张感却并未减弱。苏青珞注意到,通往龙门的主要道路上有金兵设卡,对往来车马行人检查颇为仔细。所幸送炭的驴车是常客,老汉与守卡的金兵头目似乎相识,嘟囔了几句听不懂的胡话,又塞过去一小包东西,便得以放行。
“姑娘是去采药?”过了关卡,老汉忽然开口,依旧目视前方,“这阵子龙门不太平,金兵查得严,还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也在这山里转悠。你是生面孔,小心些。”
苏青珞心中警惕,面上却露出适当的忧虑:“多谢老伯提醒。小女子只在外围采些‘星见草’、‘六月雪’便回,不敢深入。”
老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驴车又行了一阵,在一处岔路口停下。“往前再走二里,就是禹王泉。老汉我只送到这里,炭要送往别处。姑娘自去,申时前若还在此处,或可捎你回去。”
苏青珞道谢下车,背好药篓,目送驴车拐上另一条小路,这才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朝着禹王泉方向走去。山路渐窄,林木渐密,鸟鸣啾啾,泉水叮咚声隐约可闻。她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四周。果然如老汉所说,这看似幽静的山林中,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的痕迹——被踩踏过密的草丛,树干上新鲜的刻痕,甚至在一处岩石后,她还发现了一小堆新近熄灭的篝火灰烬,旁边散落着几片吃剩的干粮硬壳。
她的心提了起来,脚步放得更轻,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按照石嵩的描述和辛弃疾给的地图,禹王泉应该就在前方。又绕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从石隙中汩汩涌出,汇聚成一个小潭,潭边青苔遍布,古意盎然。正是禹王泉。
泉水清冽,在透过林叶的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苏青珞却没有立刻上前,而是隐在一棵大树后,静静观察了约莫一刻钟。确认周遭暂时无人,她才迅速走到泉边,先佯装掬水洗脸,同时目光飞快地扫视北侧。
北面三十步……果然,靠近山崖的位置,有一株枝干虬结、一看便知年岁久远的老槐树。树冠如盖,枝叶间隐约可见一个硕大的鸟巢。
她心跳微微加快,但没有立刻过去。先是取出小锄,在不远处的石缝、草丛间,认真地挖掘寻找了几株真正的“星见草”和别的草药,放入背篓,做出采药的样子。同时,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老槐树方向及周围的动静。
又过了半晌,除了风声鸟鸣,并无异状。苏青珞这才看似随意地、一步步向老槐树靠近。走到树下,仰头望去,那鸟巢筑在离地约两丈多高的粗壮枝桠分叉处。她估算了一下,自己难以攀爬上去。
正思忖间,目光落在老槐树根部一处被雷劈过、形成的天然树洞上。洞内积着些枯叶。她心中一动,蹲下身,小心拨开枯叶。手指触到一个硬物!她用指尖轻轻勾出,是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约莫巴掌大小的扁平方块。
东西到手了!苏青珞强压住心中的激动,迅速将油布包塞入药篓最底层,用草药盖好。她不敢立刻查看,再次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窥视,便如同完成了今日的采药任务一般,背起药篓,沿着来路,不疾不徐地往回走。
直到走出那片山林,重新回到相对开阔的地带,见到远处田间劳作的农人,她紧绷的心弦才略微松弛。没有直接去土地庙后等驴车,她绕了一段路,在山脚下一处香火冷清的小土地庙里歇脚。庙内无人,她迅速取出油布包,就着昏暗的光线打开。
里面是两块叠在一起的、略显粗糙的树皮,还有一张折叠的小纸片。树皮内层用炭条画着简略却清晰的图示:一幅是禹王泉周边的地形,重点标注了泉眼上方那片陡峭崖壁的某个位置,画了一个圈,旁边写着“龛位疑在此,夜观星”。另一幅似乎是石龛内部结构的推测图,有简单的石台、凹槽示意。纸片上则是石嵩的字迹,更显潦草:“崖高难攀,白日有金兵巡山及数伙汉人窥视。龛位需夜辨星象确认,内或有机关。吾暂匿西山,待机。嵩。”
石嵩不仅留下了具体的方位推测图,还确认了需要夜间观察星象来精确定位,并且提到石龛内可能有机关。更重要的是,他点明了目前至少有金兵和“数伙汉人”在盯着那里,自己则潜伏在西山等待时机。
苏青珞将树皮图和纸片上的信息牢牢记在脑中,然后将纸片撕碎,与包它的油布一起,就着庙内积存的香灰小心焚毁,灰烬撒入墙角。树皮图则重新用油布包好,藏入药篓夹层。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申时初,她回到岔路口,送炭的驴车果然已经等在那里。回程同样顺利。在“安乐窝”小镇与韩铁匠再次碰头,她只低声说了句“东西已取到,需速返”。韩铁匠点点头,安排她连夜乘坐另一条线的骡车,绕道南行。
归途比来时更加心切。苏青珞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飞回楚州,将石嵩用性命换来的线索交到辛弃疾手中。她知道,这简略的图示和寥寥数语,是揭开龙门玄机的关键第一步,也意味着真正的凶险,即将在下一个星夜降临那片寂静又暗流汹涌的山崖。
四日后,风尘仆仆的苏青珞终于再次踏入楚州都督行辕。当她将那块绘着崖壁与石龛的树皮,以及石嵩的留言,亲手交到望眼欲穿、面容明显清减了的辛弃疾手中时,两人目光相接,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庆幸、未及言说的牵挂,以及面对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浪的凝重决心。
素手已探龙窟,带回了至关重要的微星光亮;而真正的玄龛奥秘与随之而来的惊涛骇浪,已在那星图与简笔勾勒的崖壁之后,悄然张开了幽深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