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很静。静得能听见香炉中烟云升腾的细微声响，静得能听见彦卿那因过度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
景元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案几后。他没有起身，甚至连那个标志性的慵懒坐姿都没有变。他的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虚握着那个早已凉透的茶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的裂纹。
他的目光穿过氤氲的熏香，穿过严阵以待的彦卿，穿过神色各异的列车组众人，最终，落在了那个一身黑衣、白发如雪的身影上。
黑纱遮目。
那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在这一瞬间，时间的流速仿佛在景元的眼中变慢了，直至停滞。
现实的画面开始褪色，记忆如同决堤的潮水，蛮横地冲刷着这位神策将军的理智防线。
恍惚间，他似乎不再是那个算无遗策的将军，而是变回了那个穿着训练服、满脸稚气的少年。
“身为云骑，不可令武备脱手，形体涣散。”
清冷严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画面中，还是少年的景元一次次被击倒在练武场的青石板上，手中的木剑脱手飞出。而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手持寒冰凝结的长剑，正如现在这般，冷冷地俯视着他。
那是他的师父。是罗浮的剑首。是那个如明月般高悬、让他只能仰望的存在。
“师父……我……”
画面陡然破碎，染上了不祥的暗红。
火焰。
“堕入魔阴者，六尘颠倒，人伦尽丧。”
“景元……若有一天，我堕入魔阴身……”
漫山遍野的火焰。
那是被“魔阴身”点燃的修罗场。曾经守护仙舟的剑锋，如今却滴着同袍的血。那个总是教导他要守护苍生的女人，此刻却象一只失控的野兽，在废墟中狂笑，黑纱滑落，露出赤红如血的双眼。
记忆如水……
那个在他身后的背影，缓缓拔剑，声音决绝。
“……你也绝不可留情。”
雷光炸裂。
牙关不由得咬紧。
巨大的金色神君在身后显现，手中的阵刀带着万钧雷霆，挥向了那个他曾经最敬爱的人。
“再见了……师父。”
那是他亲手斩断的过去。名为“飞光”的岁月，在那一击中彻底终结。
……
“……景元。”
一声清冷的呼唤，将景元从那漫长的回忆中猛地拽回了现实。
景元的手指一颤，手中的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他眨了眨眼。
眼前的景象重新聚焦。没有火焰，没有废墟，只有神策府清晨略带寒意的阳光。
那个女人依旧站在那里。
没有疯狂，没有杀意，她只是安静地站着，黑纱遮住了那双赤红的眼睛，就象一把已经入鞘的、被冰封的利剑。
“……师父。”
景元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象是许久未曾说话。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绕过案几，走下台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地砖，而是那段跨越了七百年的沉重时光。
他在镜流面前五步处停下。
这是一个微妙的距离。既是故人重逢的礼节，也是两名顶尖剑客之间……生死的界限。
“您……还是没变。”
景元看着镜流那头毫无杂色的白发，嘴角勉强扯出一个习惯性的、却有些苦涩的微笑。
“恩。”
镜流淡淡地回应，她微微侧头，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倒是你，景元。”
“这几百年……你这将军的交椅，坐得可还安稳？”
“托师父的福。”景元垂下眼帘，“如履薄冰，未敢懈迨。”
“哼。”
镜流发出一声轻笑。
“如履薄冰……好一个如履薄冰。”
她突然抬手。
“铮——！”
彦卿手中的剑瞬间出鞘半寸，整个人如同炸毛的猫一样挡在了景元身前：“保护将军！！”
但镜流并没有拔剑。
她只是抬起手，轻轻地、象是在确认什么一样，隔空虚点了一下景元身后，那个空荡荡的将军座。
“那个位置……确实不好坐。”
镜流的声音里，少了一分讥讽，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苍凉。
“尤其是……当你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都走光了的时候。”
景元的瞳孔微微收缩。
宆站在穹的身后，紧紧抓着自己的围巾。
他看着这一幕。
……云上五骁。
即使是被称为“神策”的景元，在面对这段过往时，也会露出那种……仿佛迷路孩子般的恍惚神情。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个阻止列车组去匹诺康尼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如果让那条if线发生……如果让镜流真的升格为绝灭大君，让景元的神君被夺……
那这对师徒，这最后的幸存者，就真的连这最后一点“叙旧”的资格都没有了。
“咳。”
瓦尔特看出了气氛的凝重与僵持，他拄着手杖上前一步，打破了沉默。
“景元将军。”
瓦尔特的声音沉稳有力。
“……或许，我们也该谈谈当下的危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