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红衣唇角含笑,款步上前,从那兵士手中接过木盘,亲自托到杨忠面前。
盘中的银锭在火把的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逃兵?”薛红衣冷笑,“只要心向着这片土地,血还是热的,逃兵又如何?”
“你看看我身后这些兄弟,”她侧身,胡巴十几个薛家兵站了出来。
“他们都是逃兵,可城外吊着的那些鞑子脑袋,每一颗都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你再看看总营里那些吃得脑满肠肥、靠着关系爬上去的‘将军’们,他们又杀过几个鞑子,守过几寸疆土?”
胡巴也凑上前,咧嘴一笑,用力拍了拍杨忠的肩膀。
“兄弟!俺胡巴是个粗人,没听过你的名号。”
“可你要真是个带把的爷们,就留下!跟着咱宁老大,跟着薛将军,真刀真枪跟鞑子干!那才叫痛快!”
宁远站在一旁,目光沉静地看着杨忠,最后补充道,“当然,还是那句话。”
“是去是留,全凭你心。”
“黑水边城,只留同心同德之人,若志不在此,这些盘缠你拿走,我绝不阻拦,更不会背后插刀。”
杨忠的目光从薛红衣英气逼人的脸庞,移到胡巴真诚炽热的眼睛,再落到宁远那双深邃平静
最后,他望向城外黑暗中那些隐约可见的、代表赫赫战功的鞑子头颅。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框。
忽的,杨忠眼神坚定,不再尤豫,后退一步“噗通”一声单膝重重跪在冰冷的雪地上。
杨忠抱拳过头,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颤斗:
“末将杨忠!愿誓死追随宁老大、薛将军!鞍前马后,万死不辞!但求……但求一把快刀,杀尽挞虏!”
宁远与薛红衣相视一笑。
宁远上前,双手用力将杨忠扶起。
“杨兄弟,下一战,绝非儿戏,乃是死生相搏的硬仗。”
“你和你带来的这些兄弟,很可能会死。你……真想清楚了?”
杨忠胡乱用冰冷的手背抹去脸上的热泪,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那是沉寂多年的不甘。
“想清楚了!若能拼死一个鞑子,不亏!杀两个,血赚!杀三个,便是死得其所,对得起这身军皮,对得起家乡父老!”
宁远看着他,缓缓点头,嘴角笑意更深,“跟着我,我能让你杀的,远不止三个。”
杨忠重重点头,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城墙下。
他带来的两百五十多名兄弟,不知何时已全部聚拢过来,默默地望着他们的大哥。
火光映照着他们消瘦却挺直的身影,目光中有忐忑,有期盼,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追随。
杨忠走到垛口前,望着下方一双双熟悉的眼睛,运足中气,声音在黑水边城寒冷的夜空中炸开,清淅传入每个人耳中:
“弟兄们!路,有两条!”
“想回家的,现在上前,拿盘缠,我杨忠绝不阻拦,更祝你们一路平安!”
“还认我这个大哥,还信我杨忠带你们出来不是为了当缩头乌龟的。”
杨忠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咆哮。
“不然就留下!把命交给我,也交给宁老大、薛将军!”
“咱们就在这黑水边城,用鞑子的头,垒出咱们的功勋碑!告诉我,你们怎么选?!”
城墙下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呼啸。
突然,一个干瘦的汉子猛地踏前一步,抽出腰间断了一半的旧刀,举向夜空。
“老大!我是李家村的二狗!是你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我跟你!杀鞑子!”
“我也跟!”
“算我一个!”
“妈的,窝囊气受够了!干他娘的!”
“跟老大!杀鞑子!”
霎时间,怒吼如潮,兵刃出鞘的铿锵声连成一片!
两百五十多人,无一后退,眼中燃起的战意仿佛要驱散这冬夜的严寒,声浪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城墙!
宁远当夜便与薛红衣、周穷清点了杨忠所部。
足足两百五十三人,皆是杨忠在白玉边城时亲手操练、同甘共苦带出来的兵。
虽然装备简陋,面有菜色,但行动间自有法度,眼神沉静剽悍,纪律性与战斗素养,远非黑水边城原有的人马可比。
翌日清晨,雪后初霁。
宁远带着薛红衣、周穷、杨忠等人,策马出城,仔细勘察黑水边城周边的地形。
众人登上一处高坡,极目远眺。
杨忠指着前方十里外那片连绵起伏、沟壑纵横的山野。
“鞑子铁骑,擅长平原冲锋,凭借马力甲坚,单兵战力极强。”
“但极其自负,且其军纪相对散漫,倚仗个人勇武,阵型变化不如我军严整。”
“若能将战场设于前方那片山野,利用复杂地形限制其骑兵弛骋,分割其队伍,我方胜算便能增添几分。”
宁远颔首,问道,“依你之见,能有几成胜算?”
杨忠凝眉思索良久,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气,坦诚道:“即便占据地利,正面硬撼……胜算,怕也不足三成。”
“而且最多只能阻滞、拖延,予敌重创。”
“想要将来犯之敌全歼于此……难,难于登天。”
鞑子人高马大,重甲在身,大家都知道边军兵刃难以破防。
在绝对的力量与防御差距下,杨忠手底下这帮兵依然很难应付。
“这么没信心?”宁远略显意外。
杨忠所部已是难得的精锐,竟也抱着近乎同归于尽的打算。
杨忠苦笑,“非是末将怯战,实是……差距悬殊。”
宁远却摇了摇头,目光扫过眼前的山川地势,语气平静带着自信。
“这一战,我要的不是惨胜,更不是同归于尽。”
“我要的,是以最小的代价,将来犯之敌,全部留下。”
“既然力量悬殊,那就不硬钢,而是智取。”
“智取?”杨忠眼中露出疑惑与探究,“宁老大有良策?”
宁远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应该……快有结果了,希望老天保佑。”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一骑快马如箭般从黑水河方向驰来。
正是猴子。
他冲到近前,勒住气喘吁吁的战马,抱拳急报,“宁老大!果如您所料!上游约十五里,确有一处不小的水库!”
“这几日天气稍暖,水面只结了层薄冰,未曾冻实!”
杨忠更加疑惑,“宁老大,您让猴子兄弟去探查水库作甚?”
宁远收回目光,看向杨忠,“这让我想起一位古时善用天时地利的兵家先贤。”
“我大干边军的力量暂时无法与鞑子铁骑正面抗衡,那便借一借这天地之力,鬼神之工。”
他拍了拍杨忠的肩膀,卖了个关子。
“具体如何,容我先留个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