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消息是清晨放出的,娥皇在太医署“无意”中对医官说:“司徒昨夜醒了片刻,说了几个字,又昏过去了。国师说这是好兆头。”
医官忙追问:“司徒说了什么?”
娥皇左右瞥了眼,压低声音:“好像说了‘洛一’……还含糊提了个‘厨’字。国师已在暗中追查,嘱咐此事不可声张。”
消息如春水渗沙,没到午时便传遍了宫墙内外。
许负在观星台凭栏而立,手中昆仑镜微光流转,镜中映出三道异常身影:
宦官令在房中焦躁踱步,指尖反复摩挲腰间玉牌;
少府监正屏退左右,悄悄派心腹出宫;侍卫统领则以加强防卫为由,暗中增加了寝宫岗哨——
三人皆有嫌疑,却都少了一锤定音的实证。
晚棠抱着修复完好的七弦琴,轻声走到她身侧:“许姐姐,若他们按兵不动,只做这些模棱两可的举动,该如何是好?”
“会动的。”紧锁镜中少府监正的心腹:
“他已经动了。你看,那人并未前往任何官署,反倒绕去了西市的棺材铺——正是上次驼背宦官接头的地方。他要亲自确认舜是否真的醒了。”
果然,暮色四合时,少府监正亲自提着锦盒来到舜的病房外“探视”。娥皇早守在门口,屈膝行礼:“大人,司徒刚服了安神药睡下,御医叮嘱不可惊扰。”
“无妨,我就看一眼,给司徒送些补品补元气。”少府监正眼神闪烁,脚步不停想往里闯。
“大人请回吧。”娥皇寸步不让,“司徒病情刚有起色,若因探视反复,得不偿失。”
两人僵持之际,房内突然传出舜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女英惊喜的呼喊:“夫君!你醒了?”
少府监正脸色骤变,手中锦盒险些脱手落地。上前接过盒子:
“大人放心,司徒醒转是天大的喜事,待他静养几日,再请大人前来探望。”
锦盒打开,里面是上等野山参,看似诚意满满,可御医仔细查验后,却在参须夹层中发现了一包淡褐色药粉。
“回禀国师,此乃‘破血散’,遇热则融,若混入汤药服用,会加剧内出血,危及性命。”
证据确凿,当夜,契便带领禁军围了少府监正府邸。
搜查密室时,不仅找到与共工通信的骨简,还有一本泛黄名册,上面记录着十七个被收买的宫中人员——宦官令、侍卫统领皆在其中,却都被标记为“外围”。
真正的“洛一”,名册上只写着“主上”二字,无姓名、无官职,线索再次中断。
少府监正被捕后牙关紧咬,任凭契如何审问都一言不发。
直至动用刑罚,他才浑身颤抖地吐露:“我只知洛一在宫中地位极高,却从未见过真容。
每次指令都以密信传递,信纸带着独特的兰花香——那是只有宫中重臣才能领用的御用纸。”
御用纸三个字,将嫌疑范围缩小到九人:尧、舜、后稷、契、戎桀、赵奢、明镜、银羽、羿。
除了重伤在身的舜,其余八人皆有嫌疑,连许负自己也未能例外。
“查御纸领取记录。”许负指尖划过名册,“近三个月,谁领用量最多,谁最少,谁的领取时间异常。”
记录调来后,结果出人意料:领用量最多的是舜,他每日批阅奏章,用纸量本就极大;最少的是戎桀,他常年在外带兵,极少领用御纸;而领取时间最异常的,是明镜。
明镜伤愈后负责宫中护卫调度,往日领纸多在深夜,且每次只领十张用于绘制宫防图,可记录显示,他三天前竟一次性领了五十张。
“明镜现在何处?”许负声音沉了几分。
“回国师,他在邙山军营训练新兵。”侍卫躬身回话。
许负即刻带人赶往邙山,校场上,明镜正拉弓搭箭,教导新兵箭术。
见许负到来,他收弓行礼:“国师远道而来,可是有要事?”
“查案。”许负目光锐利如刀,“你三天前领取了五十张御纸,用于何处?”
明镜一愣,随即摇头:“绝无此事。我上月领过十张绘制宫防图,至今尚有剩余,三天前并未领取御纸。”
取来领取记录册,明镜的签名笔迹乍看相似,细看却有细微差异——笔画转折处略显僵硬,明显是伪造的。
“有人冒充你领纸。”许负心中一沉,“能接触到记录册并修改签名的,只有内务府的人。”
线索看似又断了,可许负指尖抚过伪造签名的那页纸,忽然发现左下角有个极淡的墨点,形状酷似鸟爪。
是青鸟使者的标记!
她猛然想起,青鸟使者虽被囚禁天牢,却是仙体,难保没有分身或同伙潜藏在人间。
“带我去见青鸟使者。”
天牢最底层阴暗潮湿,青鸟使者被玄铁锁链锁在石柱上,仙力被符咒封印。
许负将那页记录纸递到他面前:“这鸟爪标记,是你的手笔?”
青鸟使者瞥了一眼,忽然冷笑:“是我的鸟使留下的。它还在人间替我办事,你们永远也抓不到它。”
“它在哪?扮成了谁?”
“你猜。”缓缓闭目,语气带着戏谑:
“不过我可以提醒你,它的目标不止是舜,还有涂山。
那里是地脉核心节点,也是‘真情泪’可能出现的地方。
若它先得手,共工真身便会提前复苏,到时候,九州大地都将沦为泽国。”
许负转身就走,涂山,又是涂山。她必须立刻赶去,阻止青鸟使者的阴谋。
涂山脚下,浊浪滔天的江水拍打着江岸,禹正赤着双脚,指挥民夫开凿山道。
山体坚硬如铁,铁钎凿下去只留下浅浅白痕,进展格外缓慢。
他已三天三夜没合眼,眼里布满血丝,身上的麻布衣衫沾满泥土与汗水,却依旧挺拔如松。
工部侍郎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影,忍不住劝道:
“禹大人,您歇歇吧。民夫们也需要喘口气,这般强撑,怕是会累垮的。”
禹摇头,目光望向奔腾的江水,语气坚定:“洪水虽已分流,但主河道淤塞未清,雨季转眼即至。
必须尽快打通涂山通道,让分流的江水畅行无阻,才能护住山下百姓的家园。”
傍晚时分,禹敲了三下涂山工地的牛皮鼓——是通知女娇可以送饭来了。
禹停下手中的活计,把手洗干净。不多时,便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提着食盒,沿着崎岖山路缓缓走来。
女娇是涂山首领的女儿,生得眉目清秀,性子却兼具温婉与坚韧,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娇弱。
她今日穿了件淡青色麻布衣裙,裙摆沾了些草叶,显然是一路急匆匆赶来。
“夫君,该吃饭了。”女娇走到禹身边,声音轻柔如春风。
禹回头,疲惫的脸上瞬间绽开笑容,伸手接过食盒:“辛苦你了,你有孕在身,山路难走,不必日日赶来。”
“不辛苦。”女娇摇摇头,拉着他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一碟腌菜,两个杂粮馍,还有一碗热汤,你快趁热吃。”
禹大口吃着馍,女娇坐在一旁,摸着日渐长大的肚子,静静看着他消瘦的侧脸,眼中满是疼惜。两人的相识,本就是一场偶然又曲折的奇遇。
半年前,禹为勘察水情初次来到涂山,却不慎在山中遭遇大蟒蛇袭击,被紧紧缠住身子奄奄一息。
正当他以为即将葬身蛇口之时,打猎归来的努娇一箭射穿大蠎脑袋,救下了他。
彼时的努娇,一身猎装,手持长弓,眼神锐利,全然没有寻常女子的怯懦。禹本想道谢,却因窒息时间过长又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已在涂山部落的帐篷中。女娇每日亲自为他换药,给他讲述涂山的风土人情。
相处中,禹被她的温柔聪慧又勇敢吸引,女娇也敬佩他治水为民的胸怀。
可就在两人情意渐浓时,部落中突然传出流言,说禹是为了夺取涂山的镇山之宝才接近她。
更有甚者,暗中挑拨涂山与禹所属的关系,导致涂山首领一度禁止两人见面。
那段日子,女娇一面说服父亲相信禹的为人,一面悄悄给禹传递山中水情的消息。
一次暴雨引发山洪,禹为救被困的涂山族人,险些被洪水卷走。
女娇不顾危险,带着族人沿山壁绳索救下了他。这场生死考验,终于打消了所有疑虑,首领亲自为两人主持了婚礼。
没有奢华的仪式,只有族人的祝福,和两人彼此坚定的心意。
“父亲说,山体东侧有处天然裂缝,岩石相对松软,或许更容易开凿。”
女娇给禹盛了碗热汤,“明日我带你去看看,说不定能加快进度。”
“好。”禹喝下热汤,暖意驱散了些许疲惫,“家里的粮食还够吗?我带来的那些米,若是不够,我再让人从军营送些来。”
“够的。”女娇笑着摇头,“族人都知道你治水是为了大家,纷纷送来粮食和野菜,足够我们和民夫们食用。
只是你……总这般劳累,又怀有身孕,我实在放心不下。”
禹放下碗,握住她微凉的手,掌心的粗糙触感让女娇心头一酸。
“等打通了山道,分流了洪水,我就好好陪你和肚里的孩子,再也不这般忙碌了。”
两人正说着,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山体东侧传来沉闷的巨响,仿佛有巨兽在地下翻滚。
禹脸色一变,立刻站起:“不好,怕是山体要塌!快随我去看看!”
赶到东侧裂缝处时,原本狭窄的缝隙已扩大了三倍,黑色的裂缝中冒出缕缕蓝色雾气,带着刺鼻的腥气。
几个靠近查看的民夫吸入雾气后,当即倒地抽搐,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大家后退!快用布蒙住口鼻!”禹大喊着,自己也撕下衣襟捂住嘴,小心翼翼地靠近裂缝。
裂缝深处,隐约可见巨大的青黑色鳞片在蠕动,伴随着低沉的嘶吼声。
那鳞片泛着冷光,比寻常蟒蛇的鳞片大上百倍——是共工真身的一部分,竟已渗透到涂山地脉之中!
女娇紧随其后赶来,看到裂缝中的景象,脸色瞬间发白,却没有后退半步:“这是……山神发怒了吗?”
“不是山神,是共工的残魂邪物。”禹拉着她往后退了数丈,“必须立刻封住这裂缝,否则它冲破山体出来,涂山部落和山下的百姓都将遭殃。”
“怎么封?”女娇急声问道。
禹脑中闪过许负传授的封印法,沉声道:“需要朱砂、铜钉、符纸,还需要至阳之物——
比如公鸡血,或是初生婴儿的脐带血。前者好办,后者怕是难以在短时间内找到。”
“我有办法!”女娇眼睛一亮,“涂山有祖传的‘镇山石’,是先祖从昆仑求得,据说能镇压一切邪祟。我这就回部落去取!”
话音未落,她便转身往部落方向跑去,裙摆翻飞,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一炷香后,女娇抱着一块拳头大的白色石头气喘吁吁地回来,石头表面天然形成八卦纹路,隐隐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禹接过镇山石,毫不犹豫地将其投入裂缝之中。
石头触地的瞬间,突然光芒大涨,迅速膨胀,化作一面丈高的石墙,牢牢堵住了裂缝,蓝色雾气被阻隔在内,再也无法溢出。
可没过片刻,石墙表面便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伴随着“咚咚”的撞击声——里面的邪物正在疯狂冲撞,石墙撑不了多久。
“撑不了多久。”禹紧紧握住女娇的手,“你带族人先撤到山南安全地带,我立刻去洛阳求援。”
“我跟你一起去。”女娇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豫,“我是涂山之女,熟悉山路,能给你引路。而且……我好像能感应到那东西的情绪。”
她伸手触摸石墙,闭目片刻,眉头微蹙:“它在愤怒,也在痛苦,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拼命想要挣脱。”
禹心中一动,许是盘古的封印尚未完全失效,共工真身仍受着限制。若能找到封印的核心,或许能彻底镇压它。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禹抬头望去,只见许负带着晚棠和二十名精锐骑兵疾驰而来,心中顿时一喜:“国师!”
许负翻身下马,看到石墙和裂缝,脸色凝重:“还是来迟了一步,共工真身的一部分已经渗透到涂山地脉了。”
“能彻底消灭它吗?”禹急声问道。
“需要找到它的核心。”许负目光扫过四周,“核心应该藏在涂山地脉最深处。女娇姑娘,涂山可有古老的祭祀洞窟,或是先祖留存的圣地?”
女娇点头:“有一座‘盘古洞’,在涂山主峰山腰,传说盘古开天地后曾在此驻留。只是那是涂山禁地,族人世代不得入内。”
“带我去。”许负当机立断。
盘古洞隐藏在主峰山腰的密林之中,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若非努娇指引,常人根本无法发现。
女娇拨开藤蔓,露出一面刻满古文的石门,字迹斑驳,却依旧透着威严。许负凑近辨认:“‘盘古开天地镇邪于此,后世子孙勿入’。”
她伸手推门,石门纹丝不动,仿佛与山体融为一体。
女娇见状,毫不犹豫地咬破食指,将鲜血滴在门缝处——这是涂山首领一脉的传承之血,唯有此血,才能开启盘古洞。
鲜血渗入石门的瞬间,门轴发出“嘎吱”的声响,沉重的石门缓缓开启,一股古老而苍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洞内宽敞幽深,两侧石壁上刻满了远古图腾,中央矗立着一座石台,台上摆放着一尊青铜小鼎,鼎身刻着涂山部落的图腾,正是涂山鼎。
鼎旁有一具体格巨大的骸骨,呈打坐姿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中握着一卷玉简。
许负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玉简展开,上面用古文记载着:
“余盘古,开天地后,魂守涂山,遇共工残魂作乱,引地脉之力镇于此洞。然余力有未逮,只能封印,不能灭杀。
后世若有缘者,集齐九州九鼎,以真情泪激活,可彻底灭之。”
玉简最后一行写道:“真情泪者,至情至性之人,为苍生安危所流之泪。
昔年涂山首领曾流此泪,助我加固封印,故留涂山鼎于此,待有缘人。”
许负转头看向女娇,眼中带着探究:“你是涂山首领的后人?”
女娇点头:“我是涂山首领的女儿。”
“血脉不会骗人。”许负指着石门上的血迹,“若非首领传承之血,根本无法开启此门。”
“许姐姐,洞里有声音!”晚棠突然拉住许负的衣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洞底传来“哗啦啦”的锁链拖地声,伴随着低沉的咆哮。
许负立刻取出昆仑镜,镜光直射洞底,只见黑暗中,一个巨大的蓝色虚影正缓缓升起——
人首蛇身,青面獠牙,眼中燃烧着熊熊蓝火,正是共工真身的一部分。
它被九条金色锁链牢牢锁住,可锁链早已锈蚀,其中两根已然断裂。
“盘古的封印……”共工虚影抬头,目光扫过众人,充满了滔天恨意:
“不知多少年了,终于等到封印松动之日!小丫头,你是西王母的人?正好,吞了你,吸收你的仙力,我便能提前破封!”
它猛地发力,第三条金色锁链应声而断,洞内剧烈震动,石块纷纷从头顶掉落。
“禹,用你的血激活涂山鼎!”许负大喊,“你是帝王后人,血脉中蕴含天地正气,能与涂山鼎产生共鸣!”
禹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短剑,割破手掌,鲜红的血液滴落在涂山鼎上。
鼎身瞬间发出微弱的金光,可光芒转瞬即逝,不足以镇压共工。
“还需要真情泪!”许负握紧昆仑镜,抵挡着共工的冲击,“必须是为苍生而流的至情之泪!”
女娇站在石台前,看着洞底疯狂挣扎的共工,又想起山下正在治水的民夫,想起涂山部落的族人,想起夫君禹为了天下百姓日夜操劳的身影,突然悲从中来,眼中热泪滚滚而下
“夫君治水为民,民夫们不辞辛劳开凿山道,大家都只想安稳度日,为何要有这般邪祟作乱,残害生灵……”
晶莹的泪珠滚落,正好滴落在涂山鼎上。
刹那间,鼎光暴涨,耀眼的金光冲天而起,九条金色锁链瞬间修复,化作万丈长链,死死锁住共工虚影。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共工虚影发出凄厉的惨叫,“真情泪怎会出现在这里!”
许负趁机出手,将四魂之力尽数注入昆仑镜,镜光如利剑般直射虚影。
共工虚影在镜光中不断消融,最终化作一缕蓝烟,被涂山鼎吸入其中。
鼎身之上,多了一道深蓝色的纹路,熠熠生辉。
涂山鼎,收复。
共工真身虽损失了一部分力量,但核心仍潜藏在别处,隐患未除。
禹快步上前,扶住浑身虚脱的女娇。她脸色苍白,却露出了一抹浅笑。
禹紧紧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传递着彼此的心意,无需多言,早已心意相通。
许负收起涂山鼎,神色依旧凝重:“九州九鼎,我们已收复其四,还剩五鼎尚未找到。共工经此一挫,必会疯狂反扑,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了。”
她望向洞外,洛阳方向的天空,依旧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
内奸未除,舜帝未醒,洪水未平,前路依旧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