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五十一度。
温度计上的数字在晨光中静止不动,像一句冰冷的判决。林默从睡袋里爬出来时,睫毛上瞬间结了一层细霜。他呼出的气在帐篷内壁上凝成冰晶,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
车队在冰原上停留了三天——不是休息,是等待。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把能见度降到几乎为零,他们不得不就地建立临时营地,用雪块和车辆围成屏障,等待风雪过去。
现在风停了,但寒冷达到了新的高度。
“昨天夜里又冻死了一个人。”塔克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平静得可怕。他是自由之民的向导,见过太多死亡,但此刻的语气里依然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林默穿上厚重的防寒服,拉开帐篷拉链。寒风像刀子一样刺进来,即使隔着面罩,皮肤也能感觉到那股要命的冷。帐篷外,几个人围着一具尸体——是车队里一个年轻的战斗员,王雷。他的睡袋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脸上结满了白霜,眼睛睁着,瞳孔放大,映着灰白的天空。
“什么时候发现的?”林默问。
“半小时前。”阿雅蹲在尸体旁检查,“没有挣扎的痕迹,可能是睡梦中体温过低。防寒服有破损吗?”
杨明已经在了,他正在做初步检查:“右小腿位置的防寒服有撕裂,大概两厘米。应该是前几天攀爬冰裂缝时刮破的。”他抬头看林默,“这么小的缺口,在零下三十度环境里还能撑,但五十度”
剩下的话不用说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破损,在极端低温下就是致命的。
秦风走过来,独臂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僵硬:“已经第三个人了。出发时十八个,现在十五个。”
先是冻雾里出现幻觉后失控跑进暴风雪的老郑——他们找了整整一天,只找到冻成冰雕的尸体。然后是营养不良导致免疫力下降,感染肺炎死去的李红。现在是王雷。。
“埋葬还是火化?”张猛问,他的声音粗哑。王雷生前和他关系最好,两人经常一起值夜。
“埋不了。”塔克指着脚下,“冰层至少三米深。火化需要太多燃料。”
最终方案:用睡袋包裹尸体,放在雪地车上,等找到合适的地方再处理。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这种环境里,活人比死人更需要资源。
早餐是每人半块压缩饼干和一杯热水——热水已经成了奢侈品,燃料必须节省。周小雨捧着杯子,手在发抖,不只是因为冷。她的素描本摊在膝盖上,最新一页是王雷的肖像,画了一半。她没有画完,因为不想画死去的眼睛。
“我来吧。”陈慧接过她的本子,用炭笔继续画。这个中年女人的手很稳,线条简洁但传神。她在王雷的嘴角加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他爱笑。”她轻声说,“总是偷偷多分饼干给孩子。”
小七坐在林默身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水。她的感知能力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变得格外敏感——或者说,格外痛苦。她能感觉到帐篷里每个人的情绪:悲伤、恐惧、麻木,还有一丝越来越强的怨愤。
怨愤的对象很明确:杨明。
“如果我们能多吃一点,李红可能不会感染。”陈星压低声音说,但帐篷里很安静,所有人都听到了,“如果我们的配额能多一点,王雷也许能撑过去。”
杨明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他已经三天没怎么睡了,一直在计算配给、监测每个人的身体状况、调配药物。
“按照现在的配给,我们剩下的食物还能维持四十五天。”他的声音依然理性,“如果增加配给,这个数字会降到三十天以下。而抵达南极至少还需要四十天。”
“但人都死了,要食物有什么用?”张猛吼起来。
“如果所有人都死在南极路上,那我们走这一趟还有什么意义?”杨明反问,声音第一次有了情绪波动,“我是医生,我的职责是让尽可能多的人活着抵达目的地,不是让你们在路途上感觉良好然后一起死在半路!”
帐篷里火药味渐浓。秦风想说话,但剧烈咳嗽起来——他的尘肺在极端寒冷下恶化了。
林默站起身。他的动作很慢,因为关节在低温下僵硬得像生锈的齿轮。
“分配方案需要调整。”他说,“但争吵没用。杨明,重新计算,考虑实际损耗和死亡率。其他人,该做什么做什么。今天要检查车辆,准备继续前进。”
他没有偏袒任何一方,但每个人都听出了意思:杨明的逻辑没错,但现实更残酷。
---
检查车辆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在零下五十度的环境里,金属变得脆弱,橡胶硬化,连润滑油都凝固了。赵海不得不点燃小型加热器,一点点烤热发动机,才能启动车辆。
“et2的左前减震裂了。”老郑从车底爬出来,眉毛上全是冰碴,“必须更换,否则在冰面上行驶随时可能翻车。”
“有备件吗?”林默问。
“有,但更换需要至少三小时。”老郑看着天空,“而且必须在相对温暖的环境里操作。现在这温度,手碰到金属就会黏住。”
他们用防雨布搭起临时工棚,点燃两盏加热灯,创造出一个小小的“温暖”空间——其实也只有零下二十度。老郑、赵海、张猛在里面更换减震,其他人继续检查其他车辆。
林默走到车队外围,拿出望远镜观察南方。按照卡拉修正后的路线,他们需要穿过一条冰下隧道,入口就在前方大约一百公里处。但望远镜里除了白茫茫的冰原,什么也看不到。
“在看什么?”小七走过来。
“路。”林默放下望远镜,“还有威胁。”
他从怀里掏出那份科学家名单的电子版。屏幕在低温下反应迟钝,但还是显示出了信息。周云的名字在末尾,旁边有备注:
“直系后裔,继承部分研究资料。。精神状态评估:偏执,有救世主情结。危险等级:高。”
“你在想周云?”小七轻声问。
“我在想,疯狂会不会遗传。”林默说,“他的曾祖父反对病毒计划,但他却成了最激进的推行者。是背叛了家族遗志,还是用错误的方式延续?”
小七握住他的手。隔着厚厚的手套,感觉不到温度,但能感觉到力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周云选了权力和控制,你选了责任和共生。这和血缘没关系。”
“但如果我失败了——”
“那我们至少试过了。”小七打断他,“就像卡拉他们,等了一百二十七年,只为了有人能继续走下去。成功或失败,不是我们评判自己的唯一标准。”
远处传来金属撞击声——减震更换完成了。老郑从工棚里钻出来,向这边挥手。
“该走了。”林默说。
车队重新启动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气温回升到零下四十八度。
他们向南行驶,车轮在坚硬的冰面上留下浅浅的痕迹。速度很慢,每小时不超过二十公里——不是车不行,是路况太差。冰面下隐藏着裂缝和空洞,一旦压上去就是车毁人亡。塔克和阿雅轮流在前面探路,用长杆敲击冰面,通过声音判断厚度和结构。
行驶到五十公里时,阿雅突然举起拳头——停车信号。
车队停下。林默下车走过去:“怎么了?”
阿雅指着前方冰面:“颜色不对。”
林默仔细观察。确实,前方的冰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淡蓝色,而且表面有细微的波纹,像是水面下的暗流。
“冰湖?”他猜测。
“没那么简单。”塔克蹲下身,用冰镐敲下一小块冰,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有气味。很淡,但熟悉。”
小七走过来,突然捂住头:“等等我感觉到了”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林默扶住她:“什么?”
“而且它们在‘看’我们。”
几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冰面开始震动。
不是地震,是某种有节奏的、沉重的撞击声,从冰层深处传来。咚,咚,咚——像巨人的心跳。
“上车!快!”秦风在对讲机里吼。
所有人冲向车辆。但已经晚了。
前方三百米处的冰面突然炸裂,冰块和雪沫冲上十几米高的空中。从裂口里,一个东西爬了出来。
不,不是一个,是第一个。
那东西的形态难以用语言描述——大致是人形,但有三米多高,全身覆盖着暗蓝色的冰晶甲壳,甲壳缝隙里透出幽蓝的光。它的“脸”没有五官,只有两个深深的凹陷,里面旋转着蓝色的光点。最诡异的是它的四肢:不是血肉,也不是纯粹的机械,而是某种半透明的、像是冰又像是晶体的物质,内部有液体在流动。
“沉睡者”塔克喃喃道,声音里是纯粹的恐惧,“而且是成熟体。”
更多的裂口在冰面上绽开。第二个、第三个整整六个沉睡者从冰层下爬出,呈扇形包围了车队。
它们没有立刻攻击,只是站在那里,用那些旋转的光点“注视”着车队。那种注视感是物理性的——林默能感觉到皮肤上的刺痛,像是被某种能量场扫描。
“不要开火!”他通过对讲机下令,“先别动。”
车队静止在冰原上,与六个沉睡者对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突然,一个沉睡者动了。
不是冲向车队,而是抬起一只手臂,指向南方——正是他们要去的方向。然后它放下手臂,转身,缓慢地走回自己出来的冰洞。其他五个沉睡者依次跟上,消失在冰层之下。
冰面上的裂口开始重新冻结,几分钟后,除了那些新形成的冰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车队里一片死寂。
“它们在给我们指路?”张猛难以置信。
“或者在引我们进陷阱。”秦风说,“卡拉不是说地图被篡改过吗?”
小七闭着眼睛,还在感知:“它们的情绪很复杂。不是纯粹的敌意,也不是善意。更像审视。像是在评估我们是否值得通过。”
林默看着南方。冰原在夕阳下泛着血红色的光,那条沉睡者指出的路,笔直地通向地平线。
“继续前进。”他最终说。
“可是——”
“我们没有选择。”林默打断秦风的质疑,“绕路需要多走至少两百公里,我们的燃料不够。而且”他看着那些正在消失的冰裂痕迹,“如果它们想杀我们,刚才就动手了。”
车队再次启动,这次速度更慢,每个人都高度警惕。夕阳西下时,他们抵达了冰下隧道的入口。
那是一个巨大的冰洞,洞口呈完美的圆形,直径超过十米,边缘光滑得像是机器切割的。洞内向下倾斜,深不见底,只有洞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微弱的蓝光,像引路灯。
“就是这里。”塔克对照地图,“冰渊隧道,通往南极半岛的捷径。笔记里说,这条隧道是上一轮文明建造的,用来快速运输人员和物资。”
“也用来快速部署沉睡者。”阿雅补充,她的手指在洞口边缘抚摸,“看这些划痕——是大型生物进出留下的。”
林默决定在洞口扎营过夜。隧道内部情况未知,贸然进入太危险。
夜晚降临,气温再次骤降。这次他们点燃了三盏加热灯,所有人挤在两辆车形成的夹角里,分享着有限的热量。
周小雨在画画。她画下了白天看到的沉睡者——那些冰晶怪物在纸上显得既恐怖又美丽,像是冰雪雕刻的艺术品。
“我在想,”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它们会不会也有意识?也会思考?卡拉说那些休眠的人是自愿的,那这些沉睡者会不会也是自愿变成这样的?”
“为了守护什么?”陈慧问。
“或者等待什么。”杨明罕见地加入了这种非理性的讨论,“就像那个哨站,等待了一百二十七年。”
小七靠在林默肩上,已经半睡着了。她的感知能力在睡眠中依然活跃,林默能感觉到她意识深处的波动:恐惧的碎片、温暖的记忆、还有某种模糊的预感。
他抬头看夜空。极光又出现了,这次是深紫色的,像巨大的帷幕覆盖了整个天空。在极光映照下,冰原泛着诡异的光,那些白天的车辙像一道道伤疤。
林默想起卡拉的话:守望者之眼要看的不是资格,是绝望。
但他不觉得绝望。
疲惫,是的。恐惧,是的。悲伤,太多了。
但绝望?不。
因为绝望意味着放弃,而他们还在前进。因为绝望意味着孤独,而他们还有彼此。
他低头看小七的睡脸,轻轻擦去她睫毛上的冰霜。
然后他看向南方,看向那个黑暗的隧道入口。
那里通向世界的尽头,也通向可能的开始。
而他们,必须走过去。
无论前方有什么。
因为回头,已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