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雾的第七天,食物配额开始削减。
不是因为短缺——按照计划,他们的储备还能支撑五十天——而是因为杨明的坚持。
林默看着那些曲线:老郑瘦了四公斤,阿廖沙咳得更厉害了,连秦风的手臂残端都因为肌肉流失而出现了更深的凹陷。
“所以我们要吃得更多?”张猛问,他昨天在车上盯着压缩饼干包装看了整整十分钟。
“不,要优化分配。”杨明调出新方案,“按照身体需求重新配给:战斗人员和驾驶员优先,技术人员次之,记录和医疗人员最低。同时,每天增加两小时的低强度体能训练,维持肌肉量。”
这个提议引起了第一场真正的争吵。
“所以周小雨和陈慧就该饿着?”小七质问,“她们的工作不重要吗?”
“重要,但消耗不同。”杨明的声音依然理性得冷酷,“根据测算,陈慧在车厢内的日常工作每小时消耗约200卡,而张猛在外巡逻是450卡。从效率角度——”
“人不是机器!”小七打断他,“你不能只算卡路里!”
“但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我们必须算。”苏婉罕见地支持了杨明,“小雨,陈姐,你们明白的,对吧?”
周小雨低着头,手指捏着衣角。陈慧倒是很平静:“我能理解。只要能走到南极,让我做什么都行。”
最终方案以微弱优势通过。但隔阂已经产生——不是敌意,是某种更深层的分裂:实用主义与人性关怀的裂缝,在冰原的极端环境下被放大。
那天下午,车队遇到了新的障碍。
不是天气,不是变异体,是冰原本身。
“停车!”塔克在对讲机里嘶吼,他的车走在最前面探路,“前面有裂谷!很大!”
车队紧急停下。林默下车走到前面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不是普通的冰裂缝,而是一条真正的裂谷——宽度超过五十米,深不见底,两侧是近乎垂直的冰壁。裂谷向东西方向延伸,视野内看不到尽头。
“绕不过去。”阿雅爬上雪地车顶用望远镜观察,“往东至少三十公里内都是断崖,西边也一样。这是冰层断裂带,可能绵延上百公里。”
“深度?”林默问。
赵海放下探测设备:“超过两百米。底部可能有地下河,但我探测到异常的回波
所有人都看向他。
“金属结构?天然冰层里?”秦风皱眉。
“不天然。”塔克从怀里掏出那张兽皮地图,在寒风中展开,手指点在某个标记上,“看这里——‘冰渊哨站’。笔记里提到过,是上一轮文明在南极路上设置的前哨站之一。没想到埋得这么深。”
苏婉接过地图,迅速对比坐标:“我们偏离预定路线十五公里。但如果
“可能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林默完成她的思路,“补给、资料、或者通往南极的捷径。
“也可能有陷阱。”秦风提醒,“沉睡者、自动防御系统、或者更糟的东西。”
争论再次爆发。这次不是关于食物,是关于是否要冒险下探。
“我们的燃料不够绕路。”老郑计算着,“如果裂谷真的延伸上百公里,绕路至少多消耗20的燃料。那就意味着,我们可能到不了南极就得回头。”
“但下去更危险。”李红说,“两百米深度,一旦绳索或装备出问题,没人能活下来。”
“我来探路。”张猛主动请缨,“我攀岩技术最好,而且”
他顿了顿,没说完。但所有人都知道后半句:而且他家人都不在了,死了损失最小。
“不。”林默否决,“如果要下去,我去。我是钥匙携带者,如果
“我跟你一起。”小七立刻说,“如果
“需要再带一个技术人员。”苏婉说,“老郑或赵海。”
“我去吧。”赵海举手,“电工,如果
最终决定:林默、小七、赵海、张猛四人下探,秦风带队在上面警戒,其余人建立临时营地。如果六小时内没有返回,上面的人就继续前进——这是残酷但必要的预案。
下探装备是特制的:高强度尼龙绳、冰镐、头灯、便携式氧气瓶(预防底部缺氧),还有短距通讯器。
“记住,”秦风一边检查绳索一边说,“每隔五分钟通报一次。如果有任何异常,立刻撤回。不要逞强。”
林默点头,第一个扣上安全锁,面向裂谷边缘。
冰壁近乎垂直,表面光滑,只有少数天然凸起可以作为着力点。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下降。
最初的五十米还算顺利。冰壁虽然陡峭,但结构坚实,冰镐每次敲击都能牢牢嵌入。头灯的光束在深蓝的冰层中折射,形成诡异的光晕。
“一切正常。”林默通过通讯器报告,“冰层稳定。”
“收到。”秦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夹杂着风声。
一百米时,温度明显下降。即使穿着最高级别的防寒服,林默也能感觉到寒气像针一样穿透层层防护。他看了一眼温度计:零下四十二度。而且还在持续下降。
一百五十米,赵海突然喊停:“等等!看我右边!”
林默转头,头灯照过去——冰壁里封着东西。
不是石头,不是气泡,是人工制品。一个金属箱的一部分嵌在冰层中,表面有复杂的纹路,与种子库和记忆归档节点的风格一致。
“这里!”张猛在更下方喊,“有更多!”
光束在冰壁上移动,像探照灯扫描战场。越来越多的人工制品显现:金属管道、设备残骸、甚至一具穿着旧时代科考服的人体。
那人被冻结在冰层深处,保持着仰头向上的姿势,一只手伸向天空,像在求救,又像在指向什么。
“妈的”张猛低声咒骂。
小七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声音发颤:“有残留情绪很强烈。绝望、恐惧,但还有希望?他在死前相信会有人来。”
林默继续下降。一百八十米,两百米——
脚触到了实地。
不是冰,是金属平台。平台大约十米见方,表面覆盖着一层薄冰,但能看出缝里透出微弱的蓝光。
“找到了。”林默报告,“冰渊哨站入口。”
“状态如何?”秦风问。
“门开着,有光,可能有部分功能还在运转。我们准备进入。”
四人聚集在门口。张猛用刀尖小心地撬开门缝,没有触发任何警报。门后是一条向下倾斜的通道,墙壁是合金材质,同样流淌着那种熟悉的蓝光。
通道不长,二十米后就是一个大厅。
大厅里的景象让他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不是简单的哨站,更像是一个墓园。
大厅中央,十二个透明的圆柱形容器排列成环形。每个容器里都悬浮着一具人体——不,不完全是人体。他们的身体部分机械化,金属与血肉融合,但又和沉睡者那种狰狞的融合不同,这些融合看起来和谐。像是主动的选择。
“共生体实验场。”苏婉通过通讯器听到描述后判断,“上一轮文明在尝试人类与机械的共生。这些可能是志愿者,也可能是囚犯。”
林默走近最近的容器。里面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形象,她的左臂和部分胸腔被银色金属取代,金属表面有精细的纹路,像电路又像血管。她的眼睛闭着,表情平静,像在沉睡。
容器基座上有一行小字,自动翻译系统识别出意思:
“实验体07号:自愿者卡拉”
“状态:深度休眠(已持续127年)”
“备注:拒绝唤醒,等待‘新黎明’”
“他们还在休眠。”小七轻声说,“我能感觉到微弱的意识波动像在做梦。”
赵海检查了控制台:“能源系统还在低功率运行。这个设施它一直在等。”
“等什么?”张猛问。
“等我们。”林默说。他走向大厅深处,那里有一个更大的控制台,屏幕上显示着一行字:
“冰渊哨站,职能:监控病毒扩散、收容高级共生体、等待合格继承者。”
“当前状态:休眠维持中。待唤醒协议:钥匙验证通过。”
“钥匙验证”林默伸出手,掌心的符号开始发光。
控制台感应到光芒,屏幕亮起更多信息:
“验证通过:样本tl-791,稳定共生体。”
“唤醒协议启动。可选择唤醒对象:”
“1全部实验体(12人)”
“2指定实验体”
“3仅获取资料,不唤醒”
“警告:唤醒后无法逆转。实验体可能无法适应当前环境。”
选择又一次摆在面前。
“不能唤醒。”秦风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斩钉截铁,“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状态,会不会有威胁。而且我们带不走十二个人。”
“但资料可能有我们需要的东西。”苏婉说,“关于共生,关于病毒,关于南极。”
林默看着那些休眠的人。一百二十七年的等待,只为“新黎明”。如果他们现在选择只拿资料,不唤醒,那这些人的等待还有什么意义?
小七的手放在控制台上,闭着眼睛。良久,她睁开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们在梦里一直在重复同一个场景:一个温暖的世界,没有病毒,人类和机器和谐共生。那是他们的理想,他们为之付出一切的理想。”
“那只是梦。”张猛说,“现实是冰原、病毒、沉睡者和死亡。”
“但梦不也是希望的一部分吗?”周小雨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她通过车载通讯听着一切,“记录者笔记:文明不是现实,是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张力。”
林默沉默着。他的手悬在控制面板上方。
“我建议选三。”赵海说,“拿资料,走人。这是最理性的选择。”
“我建议选二。”小七说,“唤醒一个,询问情况,再做决定。至少给他们一个说话的机会。”
“我同意小七。”苏婉说,“但只能唤醒一个。而且要选融合度最低、最可能保持理智的。”
林默看向那些容器。他的目光落在07号卡拉身上。合度,相对较低,而且她是“自愿者”。
“07号。”他说。
手指按下。
容器发出轻柔的嗡鸣,蓝色液体开始排出,机械臂从天花板降下,连接卡拉的脊柱接口。一阵轻微的电弧闪过,她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然后睁开了。
那是一双人类的眼睛,但瞳孔深处有细小的光点在旋转。她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落在林默身上。
“你”她的声音经过合成处理,有种非人的质感,但语气是人类的好奇,“你不是上一轮的人。”
“我们是后来者。”林默说,“病毒爆发后的人类。”
卡拉从容器中坐起,动作有些僵硬。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金属手臂,又抬头环视大厅:“其他人还在睡?”
“我们只唤醒了你。”
“明智的选择。”卡拉的声音里有一丝苦涩,“我们中有些人融合失败了。虽然身体还在休眠,但意识已经崩溃。”
她站起来,金属脚掌在金属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小七立刻感知到她的情绪:悲伤、怀念、释然,还有一丝警惕。
“你们为什么来这里?”卡拉问,“为了技术?为了知识?还是为了”
“为了关闭病毒的方法。”林默直接说,“南极,起源之巢。”
卡拉的眼神变了:“你们知道起源之巢?那你们应该也知道守望者之眼。”
“知道。”
“那你们更该知道,那是个陷阱。”卡拉的声音突然激动,“不是测试,是处刑场!我们当年派了最优秀的十二个人去,只有一个回来,而且疯了!他死前说说守望者之眼要看的不是资格,是绝望!它要看到人类在绝境中最丑陋的样子!”
大厅陷入死寂。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你们有地图吗?”卡拉平静下来后问。
林默让赵海把兽皮地图的电子版给她看。
卡拉看了很久,手指在地图上滑动,最后停在一个位置:“这里,标注为‘安全通道’的地方,实际上是个分流点。如果你们走这条路,会直接进入沉睡者的孵化区。正确的路是这里——”她画出一条新的路线,“但需要穿过一条冰下隧道,隧道入口在这里,被伪装成冰裂缝。”
她看向林默:“地图是故意被篡改的。为了让不合格的继承者自投罗网。”
“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小七问。
“因为一百二十七年了。”卡拉轻声说,“因为我在梦里重复了太多次那个温暖的世界。因为如果你们真的能走到起源之巢,如果真的能改变什么那至少我们的等待没有白费。”
她走向控制台,调出一组数据:“这些是哨站保存的资料:病毒最初的基因序列、机械共生技术的完整方案、还有一份名单。上一轮文明中,反对‘文明加速器’计划的科学家名单。他们的后代可能还活着,如果你们能找到他们”
数据开始传输到远征队的设备中。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林默问。
卡拉摇头,指了指自己的金属身体:“我的生命维持系统依赖哨站的能源。离开这里,我活不过三天。而且”她看向其他容器,“我要留下来,陪他们。直到最后。”
传输完成。卡拉退回到自己的容器边,手放在透明壁上,像是在抚摸里面还在休眠的同伴。
“走之前,给你们一个忠告。”她说,“守望者之眼的测试,核心不是‘牺牲’,是‘代价’。它会让你在最重要的东西之间做选择。而且它不会告诉你,有些选择,无论怎么选,都是错。”
她重新躺回容器,液体开始注入。
“祝你们好运。如果你们成功了告诉世界,我们曾经存在过,曾经梦想过。”
容器关闭,她再次进入休眠。
四人离开哨站,开始上升。回程的路上,没有人说话。
回到地面时,夜幕已经降临。临时营地里,篝火在寒风中摇曳。
林默把新的路线输入导航系统。那条路更险,要穿过冰下隧道,但至少不是陷阱。
晚饭时,配给依然按杨明的方案分配。但这次,张猛把自己的半块饼干分给了周小雨。
“我不饿。”他粗声粗气地说。
“谢谢。”周小雨小声说,眼睛红了。
小七感知着团队的情绪。死雾造成的裂痕还在,但某种新的东西正在生长:不是简单的团结,是更深的理解——在见证了一百二十七年的等待和牺牲后,他们自己的那点摩擦显得多么渺小。
深夜,林默坐在篝火边,看着卡拉传输的资料。病毒基因序列、共生技术、还有那份科学家名单最后一个名字让他愣住了:
“周云”
不是重名。资料显示,周云的曾祖父是“文明加速器”计划的主要反对者之一。他在计划启动前就警告过风险,但被忽视。他的后代继承了部分研究资料,但显然周云只看到了力量,没看到警告。
“怎么了?”小七坐到他身边。
“周云他的疯狂,也许有根源。”林默把资料给她看,“他想复现的,是家族未竟的理想。只是他走错了方向。”
“悲剧会遗传吗?”小七轻声问。
“不知道。但我们可以选择不重复。”
火焰在寒风中跳动。远处,裂谷深不见底,像大地的一道伤疤。
而在伤疤深处,冰渊哨站里,卡拉在梦中又看到了那个温暖的世界。
这一次,梦里多了几个模糊的人影——后来者,走向冰原的尽头。
她笑了。
至少,等待没有白费。
至少,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