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日定在霜冻降临后的第二十天。
这是个没有实际意义的日子——冰原上没有季节更替,只有永恒的寒冷和偶尔的风暴。但苏婉坚持要选个日子:“人类需要仪式感。哪怕是走向未知,也要有个开始的标记。”
于是这一天成了“启程日”。
清晨五点,天还漆黑,远征队已经在行政中心前的广场上集结。十八个人,十八个背包,还有三辆改装过的雪地车和一辆运输卡。车身上新喷了编号和标识:南极远征队——et1、et2、et3、etc(运输卡)。
林默检查着最后的装备清单。他的记忆依然有缺口,但关于远征准备的所有细节却异常清晰——这是从记忆归档节点获得的知识在起作用。那些关于极地生存、团队管理、危机应对的原理和模式,像一本随时可以翻阅的手册在他意识中展开。
“燃料足够行驶三千五百公里,预留15冗余。”苏婉在旁边核对,“食物按六十天标准配给,但如果遇到意外,极限情况下可以撑九十天——前提是每天只摄入八百卡路里。”
“医疗物资呢?”林默问。
“完整的外科手术包两个,急救包每人一个,特殊药物包括抗辐射剂、抗冻伤凝胶、还有”苏婉压低声音,“五支临终镇静剂。如果遇到不可挽回的伤势,至少可以走得没有痛苦。”
林默点头。这是必要的残酷。
另一边,秦风正在做最后的武器检查。远征队携带的武器不多但精:三把高精度狙击步枪(李红专用),六把突击步枪,每人配备手枪和近战武器,还有四具火箭筒和二十枚特制穿甲弹——专门针对可能遇到的机械结构沉睡者。
“记住,”秦风对战斗队员说,“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抵达南极,不是战斗。遇到威胁,评估后决定:避开、快速突破、不得已才交战。弹药有限,每一发都要用在刀刃上。”
张猛检查着自己的刀——那是他用废弃的螺旋桨叶片亲手打磨的,刀刃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明白。能跑就跑,跑不掉就拼命。”
老郑和赵海在调试车辆。三辆雪地车都进行了特别改装:加固的防撞杠、可升降的雪橇板、车顶加装了太阳能板和风力充电装置。运输卡的车厢被改造成可居住空间,有简易的床铺、加热器,还有一个小型实验室。
“引擎低温启动测试通过。”赵海从车底爬出来,脸上沾着油污,“但我要提醒:零下五十度以下,任何机械都会变得脆弱。如果遇到极端低温,我们得做好弃车的准备。”
“那就多带滑雪板和雪橇。”老郑说,“我做了十副,折叠式的,不占地方。
小七在给每个人做最后的心理评估——不是用能力,是用眼睛。她仔细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动作、呼吸节奏。杨明显得紧张但兴奋,手指不停摩挲医疗包的背带;周小雨抱着素描本,眼神有些放空,像在提前想象要画下的场景;陈慧最平静,但小七注意到她每隔几分钟就会看向幼儿园的方向,那里有她的三个孩子。
“你怎么样?”小七走到林默身边。
“该做的都做了。”林默说,“剩下的,只能上路再说。”
“我问的是你,不是工作。”
林默沉默了几秒:“我有点陌生。对这个团队,对这个任务,甚至对自己。记忆里有很多空白,但责任却一点没少。有时候我会想:这个叫林默的人,真的能带这些人走到南极吗?”
小七握住他的手:“你不是一个人在带。我们有秦风管战斗,苏婉管技术,老郑和赵海管后勤,我我管大家的心。我们是一个团队,记得吗?”
“我记得这个概念。”林默说,“但具体的画面模糊了。”
“那就创造新的画面。”小七轻声说,“从现在开始,今天开始。林默医生在启程日的清晨,和他的妻子——我——在广场上说话,准备带领十八个人去世界的尽头。这是第一个画面。我会帮你记住。”
天开始蒙蒙亮。聚居地的居民陆续醒来,很多人自发来到广场周围。没有欢呼,没有送别仪式,只有安静的注视。人们站在寒风中,看着这十八个即将离开的人,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担忧,有不舍,也有愧疚。
刘姐带着幼儿园的孩子们来了。孩子们还不太懂发生了什么,但能感觉到气氛的沉重。一个小女孩跑到陈慧面前,递给她一个用彩色线编的手链。
“陈阿姨,给小豆子哥哥的。”小女孩说,“你告诉他,快点好起来,回来和我们玩。”
陈慧蹲下身,接过手链,眼泪终于掉下来:“阿姨一定告诉他。谢谢你们。”
小豆子和其他两个孩子留在医疗中心,由张医生和几个志愿者照顾。陈慧昨晚陪了他们一夜,最后离开时,小豆子睡得正香,小手紧紧抓着她的一根手指。她不得不轻轻掰开,那种剥离感,像从心上撕下一块肉。
周小雨的父母都不在了,但刘姐像母亲一样抱住她:“一定要回来。我等你给我画南极的极光。”
“嗯。”周小雨把脸埋在刘姐肩上,深呼吸,记住这个温暖的味道。
杨明没有亲人送别。他站在车边,看着周围告别的场景,眼神有些空洞。
“我知道。”杨明点头,声音有些干涩。
自由之民的两名向导——塔克和阿雅——站在稍远的地方。他们习惯了独来独往,对这种集体送别的场面有些无所适从。雷震通过通讯器和他们简短通话:“活着回来。把技术带回来。”
“明白。”阿雅回答,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北方,那里有她的族人在等待。
太阳完全升起时,是时候了。
林默登上第一辆雪地车,透过车窗看向广场。两千多人站在晨光中,像一片沉默的森林。他拿起车载电台的话筒——声音会通过扬声器传到广场每个角落。
“我们要出发了。”他的声音平静,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们十八个人去南极,寻找关闭病毒的方法,寻找让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留守的各位,你们的任务同样重要:守住这个家,发展我们已有的技术,照顾好彼此。”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人群中的每一张脸:“无论我们能否回来,无论前方有什么,请记住:我们从这里出发,是为了让这里变得更好。如果我们成功了,那是我们所有人的胜利。如果我们失败了请继续走下去,用你们的方式。”
“我们可能会忘记很多事——记忆会模糊,细节会消失。但请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在废墟上建立了这个家,曾经一起熬过了最冷的冬天,曾经分享过最后一块面包。这些不是记忆,是事实。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再见。等我们回来。”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煽情的告别。但很多人哭了。
小七坐上副驾驶,握住林默的手。秦风在第二辆车,苏婉在第三辆,运输卡由阿廖沙驾驶——他的尘肺病在药物控制下暂时稳定,但长途驾驶对他来说依然是个考验。
引擎启动。低沉轰鸣声在晨光中回荡。
车队缓缓驶出聚居地大门,在泥泞的融冰道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人们跟在车后,走了一段,然后停在围墙边,看着车队渐渐远去,变成地平线上的几个黑点。
陈慧从车窗回望,直到再也看不见聚居地的轮廓,直到那个有她三个孩子的家消失在视野中。她闭上眼睛,把脸埋在手心里。
周小雨在运输卡的车厢里,翻开素描本新的一页。她画下出发的场景:林默在车上的侧影,广场上的人群,晨光中飘扬的旗帜——那是聚居地用旧布料缝制的旗帜,图案是一个简单的圆圈,象征团结。
她在画旁写道:
“启程日,清晨。我们离开家,走向冰原的尽头。”
“没有人知道能不能回来。但所有人都选择了出发。”
“也许这就是文明:明知可能失败,依然向前。”
车队向北行驶了五十公里,然后转向东——这是雷震建议的路线,绕开已知的辐射区和变异体巢穴。道路越来越难走,冰原上的积雪被冻雨压实,表面光滑如镜,车轮不时打滑。
中午时分,他们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挑战。
不是沉睡者,不是敌人,是天气。
没有任何预兆,天空突然暗下来。不是乌云,是某种奇怪的、灰黄色的雾,从冰原深处弥漫开来,迅速吞噬了视野。
“停车!”秦风在电台里喊,“能见度低于十米,不能再开了!”
车队紧急停下,围成三角形,车头朝外。林默下车检查——雾气冰冷刺骨,带着一股淡淡的金属味。
“这是什么?”小七捂住口鼻,“我感觉不舒服。”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像胸口压了块石头。杨明拿出辐射计,读数正常;苏婉检测空气成分,没有发现有毒物质。
但就是难受。
阿雅和塔克从他们的车上下来,脸色凝重。
“这是‘死雾’。”塔克说,他的声音在雾气中显得模糊,“我们在北方见过。不是自然现象,是沉睡者活动时释放的东西。会影响人的情绪,严重的会产生幻觉。”
“怎么应对?”林默问。
“等。”阿雅简单地说,“死雾不会持续太久,通常几小时。但在这期间,所有人必须待在车里,尽量不要看外面。雾气会扭曲看到的东西。”
他们回到车上,关闭所有车窗。但雾气无孔不入,从缝隙渗入,在车厢里弥漫。那种压抑感越来越强。
林默感到记忆的碎片在雾气中晃动——不是恢复,是某种混乱的闪现:手术台的血,南极的冰,小七哭泣的脸,陌生的枪声这些碎片无序地碰撞,让他头痛欲裂。
“林默?”小七抓住他的手,“你在流汗。”
“我看到一些东西。”他咬牙,“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闭上眼睛。”小七的手放在他额头,不是医疗动作,是情感安抚,“别相信看到的,相信我。我在这里,和你在一起。这是真实的。”
她的能力像一层温暖的屏障,包裹住他的意识。那些混乱的碎片逐渐平息。
但其他车上情况不妙。
运输卡车厢里,周小雨突然尖叫。
杨明冲过去,看到她蜷缩在角落,双手抱头,素描本掉在地上。
“怎么了?”
“我看到看到妈妈”周小雨哭着说,“她在雾里,叫我过去但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杨明把她拉到远离车窗的位置,用毯子裹住她:“那是幻觉。深呼吸,看着我,我是真实的。”
陈慧相对平静,但也在微微颤抖。她在雾中看到了最深的恐惧:三个孩子躺在病床上,没有呼吸。她知道是假的,但那种心痛真实得让她窒息。
战斗队员们情况更糟。张猛拔出了刀,对着空气挥舞;陈星蜷缩着,嘴里念叨着死去的战友的名字;李红抱着狙击枪,眼神空洞。
秦风在通讯频道里吼:“所有人听着!那是假的!不管你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是假的!待在原地,不要动,等雾散!”
但意志力在死雾面前脆弱得像纸。
三小时后,雾气开始消散。
像它来时一样突然,灰黄色的雾迅速退去,天空重新显露。阳光刺眼,冰原又恢复了平静——但远征队的人,全都精疲力竭。
林默下车检查,十八个人,无一例外脸色苍白,眼神恍惚。
“统计损伤。”他对杨明说。
初步检查:没有人受物理伤害,但心理状态普遍受损。周小雨还在轻微发抖,陈慧默默流泪,几个战斗队员情绪极不稳定。
“这还只是开始。”塔克声音沙哑,“越往南,沉睡者的活动越频繁,死雾也会更常见。而且下一次可能就没这么温和了。”
小七看着远方。冰原在他们面前延伸,无边无际,白茫茫一片,像通往世界尽头的苍白之路。
而在更南方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连绵的山脉轮廓——那是通往南极大陆的第一道屏障。
他们才走了不到三百公里。
还有两千七百公里。
还有无数未知的危险。
林默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让头脑清醒。
“休息一小时。”他说,“然后继续前进。”
没有选择。
只能向前。
因为回头,也是一片迷雾。
只不过那是另一种迷雾——放弃的迷雾,绝望的迷雾。
至少向前走,还有可能找到光。
车队重新启动,碾过冰原,留下深深的车辙。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高空,某种观测设备静静悬浮,记录着这一切。
屏幕上的文字更新:
“样本tl-791-a扩展组,启程。第一项非正式测试:情绪抗性。结果:通过(有损伤)。”
“当前坐标:北纬62度。距目标:约2700公里。”
“守望者之眼激活倒计时:38天。”
冰原无言。
车队在苍白的道路上,像一个渺小但倔强的黑点,缓缓向南移动。
向着终结。
向着开始。
向着未知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