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把三份报名表摊在桌上,像摆开三张命运的牌。
周小雨、杨明、陈慧。三个名字,三种笔迹,三个完全不同的理由。
会议室里,核心团队的其他人或站或坐,空气凝重得像冻住的蜂蜜。炉火在墙角噼啪作响,但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们必须今天就决定。”苏婉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中异常清晰,“远征队的装备改装已经完成70,训练计划下周开始。最后一个名额,不能再拖了。”
秦风用独臂的手指敲击桌面,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从战术角度看,杨明最合适。医生,完全普通人,年轻力壮,能承受长途跋涉。而且他一直在医疗中心工作,和林默配合默契。”
“但周小雨是记录者。”老郑反驳,“南极之行无论结果如何,都需要有人把它完整地记录下来。而且她已经在记忆归档中证明了勇气。”
李慕云摇头:“可她只有十七岁。南极不是冰原种子库,那是真正的死亡之地。让她去,太残酷了。”
“那陈慧呢?”张医生开口,“她有孩子要照顾,按理说不该考虑。但她写的那句话”他拿起陈慧的报名表,念道:“‘我的孩子们需要未来。如果我的牺牲能换来那个未来,值得。’这也是实情。”
小七坐在角落,闭着眼睛。她在感知——不是感知会议室里的人,而是感知那三个候选人此刻的情绪。周小雨在图书馆整理资料,表面平静但内心翻涌着决绝的悲伤;杨明在医疗中心清点药品,焦虑中夹杂着一丝病态的兴奋;陈慧在幼儿园外看着孩子们玩耍,眼泪无声地流,但眼神坚定。
“他们都真心想去。”小七睁开眼,声音疲惫,“也都真心害怕。但害怕的理由不同:周小雨怕自己没用,杨明怕错过历史,陈慧怕孩子没有未来。”
林默一直沉默。作为队长,这个决定应该由他来做。但怎么做?选最合适的?最需要的?还是最“应该”牺牲的?
“我们需要见见他们。”他终于说,“分别谈。不是面试,是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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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来的是杨明。
年轻医生站在会议室中央,背挺得笔直,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白大褂的衣角。他二十四岁,病毒爆发时还在医学院实习,现在已经是聚居地外科的二号人物。如果没有林默,他就是医疗中心的顶梁柱。
“说说你的理由。”林默看着他。
杨明深吸一口气:“我是医生,完全普通人,身体条件好,能适应极端环境。而且而且我一直跟着林医生学习,了解他的工作习惯和医疗风格。如果队伍需要医疗支援,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如果你走了,医疗中心怎么办?”苏婉问。
“张医生可以接手。”杨明回答得很快,显然准备过,“而且我离开前会把所有病例和操作规程整理好。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如果我能在南极找到新的医疗技术或药物,带回来,那对聚居地的价值,比我留在这里大得多。”
很理性的分析。太理性了,像在念一份学术报告。
“你没有家人?”小七轻声问。
“父母死在第一次变异体潮中。”杨明的声音没有波动,“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伴侣。我是最‘经济’的选择,没有牵挂,损失最小。”
这话让会议室里几个人皱起了眉。不是因为他说的不对,是因为他说得太对了,对得让人不舒服。
“你可以回去了。”林默说,“我们会考虑。”
杨明点头,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林医生,我知道我听起来很冷血。但在这个时代,理性不就是最大的仁慈吗?”
门关上了。
第二个是周小雨。
女孩抱着素描本,像抱着盾牌。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但下巴倔强地扬起。
“我画了远征队的每个人。”她直接把素描本摊在桌上,翻到最新一页。十五幅肖像——包括那个空白的“第十五人”位置,她画了一个问号。
每一幅都捕捉到了人物的神韵:林默眼中的沉重与坚定,小七的温柔与坚韧,秦风的锋芒与疲惫,老郑的朴实与沧桑
“如果我去了,我会画下南极的一切。”周小雨说,“画下我们走过的路,遇到的危险,每个人的勇气和恐惧。如果如果我们回不来,至少这些画能证明我们存在过,证明我们曾经努力过。”
苏婉翻看那些画,手指在微微颤抖:“小雨,你只有十七岁。你应该有更长的未来,而不是去冒险。”
“刘姐也只有三十四岁,王雷二十八岁,阿廖沙五十二岁。”周小雨平静地反驳,“年龄和该不该去有什么关系?如果因为我年轻就该被保护,那对阿廖沙公平吗?就因为他老了,就该去送死?”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而且我已经开始忘记妈妈的样子了。记忆归档之后,有些东西永远回不来了。如果我的记忆注定要消失,那不如用它去换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换一个让其他孩子不用失去母亲的世界。”
小七走到她身边,轻轻抱住她。女孩的身体在颤抖,但没有哭。
“我们会认真考虑。”林默说,“谢谢你,小雨。”
最后一个来的是陈慧。
这个中年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手上还有洗涤剂留下的皲裂。她站在会议室里,不像杨明那样笔直,也不像周小雨那样倔强,只是平静。那种经历了太多苦难后的、认命般的平静。
“我的三个孩子都有病。”她开门见山,“小豆子刚做完手术,还需要长期治疗。另外两个,一个哮喘,一个免疫缺陷。在旧世界,他们可能都活不过十岁。如果没有新的医疗突破,他们也很难长大。”
她看着林默:“林医生,你救了小豆子一次,我永远感激。但你不能救他一辈子,不能救所有这样的孩子。如果南极真的有办法,如果真的能关闭病毒或找到新的医疗技术那我这条命,值了。”
“但你的孩子们需要母亲。”张医生说,“他们还小——”
“他们需要的是活下去的世界。”陈慧打断他,声音第一次有了波澜,“一个没有病毒、没有变异体、没有每天担心明天会不会饿死的世界。如果我能帮他们争取到那个世界,哪怕只是可能性那我这个母亲,才算没白当。”
她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而且我丈夫死了,我一个人带三个病孩子,真的很累。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他们睡觉的样子,我会想:如果我撑不下去了,他们怎么办?现在有个机会,让我这条命换他们三个的未来,我觉得这是老天给我的礼物。”
会议室沉默了。不是无话可说,是沉重得说不出话。
陈慧离开后,房间里很久没有人说话。
炉火快要熄灭了。
“怎么选?”秦风最终开口,“杨明最理性,周小雨最有意义,陈慧最让人心痛。”
“杨明的理性里有一种冷酷。”小七轻声说,“他把自己当成了可计算的资源。这很高效,但我不确定南极的测试会如何看待这种心态。”
“周小雨太年轻了。”李慕云叹息,“让她去,感觉像在谋杀未来。”
“但陈慧有孩子。”苏婉揉着太阳穴,“如果她死了,三个孩子就成了孤儿。这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所有人看向林默。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外面,夜色渐深,但聚居地各处还有灯火——有人在准备晚餐,有人在照顾孩子,有人在维修工具,有人在练习射击。所有这些琐碎的、平凡的、坚韧的生活。
“我们不选。”林默忽然说。
“什么?”秦风没听清。
“我们不选。”林默转身,面对所有人,“让他们自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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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三份报名表的原件被贴在中央广场的公告栏旁。旁边贴着林默手写的说明:
“远征队最后一个名额,将由三位候选人自行决定。”
“规则:三人讨论,达成共识,告诉我们最终人选。”
“时间:今天日落前。”
“如果无法达成共识,将由抽签决定。”
这个决定在聚居地引起了轩然大波。
“让他们自己选?这太残忍了!”
“难道不该由领导决定吗?”
“但也许这才是最公平的?”
周小雨、杨明、陈慧被请到行政中心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一壶热水。
门关上后,三个人面面相觑。
“所以”杨明先开口,语气干涩,“我们要决定谁去送死?”
“不是送死。”周小雨纠正,“是去争取希望。”
陈慧倒了三杯热水,推到每个人面前:“先喝点水吧。”
沉默。热水氤氲的蒸汽在冰冷的空气里上升、消散。
“我最小,应该我去。”周小雨最终说,“我没有家人,没有牵挂。而且我是记录者,应该去记录。”
“但正因为你最小,才不该去。”杨明摇头,“你还有整个人生。我二十四岁,已经多活了七年,值了。”
“我有孩子。”陈慧的声音很轻,“三个生病的孩子。如果我死了,他们就成孤儿了。按理说,我最不该去。但是”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泪,“但是如果我不去,我的孩子们可能永远活在病毒的世界里。作为一个母亲,我不能接受这个。”
又是沉默。
“我们都在找理由让自己去。”周小雨忽然说,“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找理由让自己留?”
“因为留下的人要承受愧疚。”杨明苦笑,“如果另两个人去了,死了,留下的人会一辈子想:为什么不是我?”
陈慧点头:“而且我们都觉得,自己的牺牲‘更值得’。我觉得用母亲的身份换孩子的未来值得;小雨觉得用年轻的生命换历史的记录值得;杨医生觉得用专业的技能换医疗的突破值得。”
“但也许”周小雨犹豫地说,“也许我们想错了。也许远征队不需要‘最值得牺牲’的人,而是需要‘最能活着回来’的人。”
这句话让房间再次安静。
杨明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从生存概率看,我最合适。年轻,健康,有医疗技能,能在极端环境下自救和救人。”
“但从队伍完整性看,记录者很重要。”周小雨说,“如果没有人记录,就算成功了,后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从情感支持看”陈慧顿了顿,“队伍里有女性,有母亲的角色,可能在关键时刻能提供不同的视角和力量。”
他们争论、分析、反驳、又沉默。热水凉了又倒,倒了又凉。
中午时分,有人送来简单的食物:三块压缩饼干,三碗菜汤。他们默默吃着,继续思考。
下午,讨论的方向变了。
“如果我们三个都去呢?”周小雨突然问。
“但名额只有一个。”杨明说。
“也许也许可以争取?”周小雨眼睛亮起来,“如果队伍需要完全普通人,那我们三个都是。为什么只能一个?”
“因为资源有限。”陈慧摇头,“食物、燃料、空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消耗。而且如果真的需要牺牲,一个人死,比三个人死,损失小。”
“但如果三个人都能发挥作用呢?”周小雨坚持,“我可以记录,杨医生可以医疗,陈阿姨可以可以做很多事。人多力量大,不是吗?”
杨明陷入思考:“理论上,如果我们的综合价值超过消耗,也许可行。但决策者会同意吗?”
“我们可以提议。”周小雨说,“用我们的理由说服他们。”
黄昏时分,门开了。
三个人走出来,眼睛红肿,但表情平静。他们走向等待在广场上的核心团队。
“我们有答案了。”周小雨作为代表开口。
林默看着她:“谁?”
“我们三个都去。”周小雨说,“不是增加两个名额,是我们三个人,共享第十五人的位置。”
所有人都愣住了。
“共享?”秦风皱眉,“什么意思?”
杨明上前一步,递上一份手写的计划书:“我们分析了远征队的需求:医疗、记录、后勤支持、情感协调。我们三人加起来,能覆盖所有这些领域。而且——”他顿了顿,“如果我们三个作为一个‘小组’加入,可以轮流承担风险,互相支持,生存概率可能比单一个人更高。”
陈慧接着说:“食物和燃料方面,我们可以共享配额——三个人吃两个人的份量,用两个人的物资。空间上,我们可以挤一挤。而且如果真到了必须牺牲的时候,我们三个人,总有一个最适合当时的状况。”
小七感知着这三人的情绪。不是冲动,不是浪漫,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近乎悲壮的团结。
林默看向苏婉和秦风。两人都在思考。
“技术上可行吗?”林默问苏婉。
苏婉快速计算:“如果严格控制消耗,物资可以调整。但风险——三个人比一个人更容易出状况。”
“但三个人也比一个人更有韧性。”老郑突然说,“我在工程队这么多年,最明白一个道理:冗余不是浪费,是保险。一个零件坏了,有备份,系统还能运转。”
李慕云点头:“而且他们三人的技能确实互补。医疗、记录、后勤,都是远征需要的。”
夕阳正在西沉,把广场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默看着眼前的三个人:年轻的记录者,理性的医生,坚强的母亲。他们都想为共同体做些什么,都想用自己的方式争取希望。
“可以。”他最终说,“但条件:你们三人必须签署联合责任协议。一个人的错误,三个人承担。一个人的牺牲,另外两人必须继续完成任务。”
“我们同意。”三人同时回答。
“那么欢迎加入远征队。”林默伸出手,“第十五人——周小雨、杨明、陈慧,作为一个整体。”
握手。很轻,但坚定。
日落了。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地平线。
而在北方,那片移动的暗影又近了一些。望远镜里,已经能看到那些沉睡者怪异的轮廓:金属与血肉的融合体,在冰原上缓慢但坚定地爬行。
时间,真的不多了。
但今晚,有三个人做出了选择。
不是谁去死。
而是如何一起活下去,一起争取希望。
夜幕降临,极光再次出现。
而远征队的名单,终于完整了。
十八个人,将走向冰原的尽头,走向世界的终结与开始。
走向未知的守望者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