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在行政中心最大的房间里举行,但依然挤得水泄不通。不止是二十三个部门主管,还有自愿前来的居民代表,把房间塞得像沙丁鱼罐头。空气浑浊,混合着汗味、湿羊毛和焦虑的气息。
林默站在最前面,身后的墙上挂着雷震提供的地图——那张兽皮地图已经被小心地拓印放大,南极大陆的轮廓和红色路径清晰可见。旁边是自由之民带来的手写笔记的副本,那些潦草的字迹记录着上一轮文明科考队员最后的疯狂。
“情况就是这样。”林默的声音在嘈杂中异常平静,“沉睡者在向北迁徙,目标很可能是我们。按照雷震提供的情报,最多三个月,它们就会抵达聚居地。而我们现有的防御能力,无法抵抗那种规模的攻击。”
他顿了顿,让这句话沉下去:“同时,南极的‘起源之巢’里,可能有抑制病毒、引导文明重启的关键。要获得这些,必须先通过‘守望者之眼’的测试。代价可能是生命,可能是记忆,可能是更珍贵的东西。”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所以我们必须去南极?”农业主管王铁柱第一个开口,声音干涩,“抛弃这里,去一个可能更危险的地方送死?”
“不是抛弃。”秦风纠正,“是远征。一部分人去南极,寻找关闭病毒的方法。另一部分人留守,保卫聚居地,继续发展。”
“那谁去?谁留?”商业代表赵志刚站起来,脸色铁青,“让最强的人去送死,留下老弱病残等死?这就是你们的计划?”
“没有人去送死。”小七的声音响起,不大,但穿透了所有的杂音,“而是选择最合适的人去做最必要的事。如果南极之行成功,所有人都有机会活下去。如果失败那至少我们试过了。”
苏婉走到地图前,指着红色路径的起点:“根据笔记,从这里到‘起源之巢’入口,直线距离大约两千公里。但实际路线要绕开冰裂缝、辐射区和未知危险,可能超过三千公里。我们需要一支精干的队伍:不能太多,否则补给困难;不能太少,否则无法应对突发状况。”
她调出计算数据:“初步估算,远征队需要十二到十五人。必须包括:林默(钥匙携带者)、小七(调和者)、至少一名医疗人员、至少两名熟悉极地环境的向导、足够的战斗人员,以及一个完全普通人。
“为什么需要完全普通人?”有人问。
“笔记里提到,‘起源之巢’的某些机制需要未受病毒影响的纯种人类基因作为验证。”苏婉说,“可能是开门,可能是操作控制台。具体不清楚,但必须有。”
房间里又沉默了。每个人都在心里计算:我去?我不去?我该不该去?
“我去。”老郑第一个举手,“我是工程人员,懂机械,适应过轻度共生改造,体力还行。而且我年纪大了,万一回不来,损失相对小。”
“我也去。”赵海第二个,“我是电工,能维护设备。而且我的能力在极端环境下可能有用。”
“算我一个。”张猛站起来,这个前血狼成员脸上那道疤在火光中格外明显,“我打过仗,杀过变异体,熟悉野外生存。南极再险,能比血狼的老巢更险?”
一个接一个,共生者中有人举手。但不是全部——有些人低着头,有些人咬着嘴唇,有些人紧紧握着身边人的手。
普通人这边更沉默。去南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离开相对安全的聚居地,进入未知的死亡之地。意味着可能永远回不来,家人再也见不到。
“我去吧。”一个声音从角落里响起。
所有人都看过去。是阿廖沙,那个有尘肺病的前长途司机。
“老阿,你身体不行——”秦风想阻止。
“就是因为身体不行,我才该去。”阿廖沙咳嗽了几声,但站得很直,“我有尘肺,活不了几年了。但我开过三十年车,走过最烂的路,看过最差的天。而且”他顿了顿,“我家人全没了。我没有牵挂。”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更多普通人开始举手:
“我去!我年轻,没结婚!”
“我父母都死了,就剩我一个!”
“我孩子已经长大了,能照顾自己——”
“够了。”林默打断这场自我牺牲的竞赛,“这不是比赛谁更惨,谁更该去死。我们需要的是合适的人,不是绝望的人。”
他环视全场:“远征队名单由核心团队评估决定,参考技能、身体状况、心理素质,还有家庭情况。有未成年子女者、有需要照顾的年迈父母者、有特殊技能对聚居地不可或缺者,原则上留守。”
“这不公平!”一个年轻人喊起来,“就因为我有家人,我就不能为共同体做贡献?”
“你能。”林默看着他,“活着,照顾家人,建设聚居地,就是贡献。牺牲不是唯一的价值。”
会议又持续了两个小时。争论、劝说、哭泣、沉默。最终,初步方案确定:远征队十五人,留守人员负责加固防御、扩大生产、做好最坏准备——如果远征队三个月内没有音讯,或者沉睡者提前抵达,聚居地要有撤离方案。
散会后,已经是深夜。人群散去,房间里只剩下核心团队。
“名单明天公布。”秦风揉着太阳穴,“会有很多人不满,但必须这样。”
苏婉整理着资料:“技术准备至少需要一个月:改装车辆、准备极地装备、研究地图和笔记、储备特殊药物。而且我们需要和自由之民建立稳定的通讯和支援机制。”
“雷震答应派两个向导加入远征队。”林默说,“他们对极地环境更熟悉。但条件是,如果找到关闭病毒的方法,必须与自由之民共享。”
“合理。”李慕云点头,“他们提供地图和情报,理应分享成果。”
周小雨一直坐在角落画画。她画下了今晚的场景:拥挤的人群,挥舞的手臂,那些或坚定或恐惧的脸。画的下方,她写道:
“决定远征南极的夜晚。人们争着去死,因为活着的人需要希望。”
“记录者问:希望有多重?答案是:足够压弯脊梁,但还不至于压垮。”
小七走到林默身边,轻声说:“我在想守望者之眼的测试‘牺牲不是选择,是唯一的路’。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派谁去,其实没有区别。该死的人,总会死。”
“也许测试的不是谁死,而是我们如何面对死亡。”林默握住她的手,“如何让死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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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远征队初步名单贴在中央广场的公告栏上。
十五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标注着技能和角色:
1林默(队长,钥匙携带者,医疗)
2小七(副队长,调和者,情感感知)
3秦风(战斗指挥,前军人)
4张猛(战斗员,野外生存)
5陈星(战斗员,侦察)
6阿廖沙(驾驶员,向导)
7老郑(工程师,机械维修)
8赵海(电工,设备维护)
9苏婉(科学家,技术顾问)“暂定”
10塔克(自由之民向导,极地知识)
11阿雅(自由之民向导,狩猎追踪)
12刘小燕(医疗助理,轻度共生者)
13王雷(战斗员,武器专家)
14李红(战斗员,狙击手)
15“待定:一个完全普通人”
最后那个“待定”引起了最大争议。完全普通人——意味着没有任何病毒变异或共生改造。在聚居地两千多人中,这样的人其实不多,而且大多是老弱病残或年幼孩子。
“为什么非要完全普通人?”食堂里,人们议论纷纷,“这不是让人去送死吗?”
“可能真的需要。”一个老人说,“旧时代的机器,有时候就认死理。你没看过那些老电影吗?基因锁,dna验证”
“那我们选谁?抽签?”
“抽签不公平!应该自愿!”
“自愿?谁自愿去送死?”
争吵在各个角落爆发。而名单上的人,也各自面临着不同的反应。
医疗中心里,张医生堵住了刘小燕:“你不能去。你的共生改造还在适应期,南极那种环境——”
“正是因为我在适应期,才该去。”刘小燕平静地整理医疗包,“苏博士说,南极可能有更多关于共生的资料。而且我是护士,队伍需要医疗人员。张医生,你留下,这里更需要你。”
“可是——”
“我儿子已经十六岁了。”刘小燕打断他,眼神温柔而坚定,“他能照顾自己。如果如果我回不来,告诉他,妈妈去做一件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的事。”
另一边,老郑的工棚里,儿子小峰红着眼睛收拾父亲的工具。
“爸,这个扳手你带上,还有这个万能钳,这个测温仪”少年一边说一边哭,但手很稳,“南极冷,你多带点保暖的。你的老寒腿”
“行了行了。”老郑揉着儿子的头发,“你爸我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以前修水电站,在深山老林里一待就是半年,不也活得好好的?”
“那不一样!”小峰突然爆发,“那时候没有变异体!没有病毒!没有什么沉睡者!”
老郑沉默了。他抱住儿子,少年的肩膀在颤抖。
“小峰,你听我说。”老郑的声音很低,“如果爸回不来,你要好好活。学技术,帮聚居地做事,以后娶个媳妇,生个孩子。然后告诉孩子,他爷爷是个修水管的,但修水管也能修出个未来。”
少年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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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和小七站在了望塔上,看着拥,父母叮嘱孩子,朋友互赠信物。
“你在想什么?”小七问。
“我在想,如果守望者之眼的测试真是关于牺牲”林默说,“那我们已经提前通过了。看看这些人,他们都在准备牺牲——不是悲壮的、戏剧性的牺牲,是日常的、琐碎的、把所爱之人推向可能的永别。”
小七靠在他肩上:“也许这就是测试的真正内容:不是看我们在关键时刻有多勇敢,而是看我们在漫长准备中,有多坚定;不是看我们如何面对死亡,而是看我们如何面对离别。”
极光又出现了。这次是紫色的,像巨大的帘幕在夜空中缓缓拉开。
而在北方的地平线上,那片移动的暗影更近了。望远镜里已经能看到轮廓:不是传统变异体的形状,更像是某种机械与生物的诡异融合。它们移动缓慢但坚定,像一股黑色的潮水,缓慢但不可阻挡地漫过冰原。
“时间不多了。”林默低声说。
“但足够我们好好告别。”小七握住他的手,“足够我们记住为什么出发。”
夜色渐深。
而在行政中心里,苏婉对着最后那个“待定”名额的报名表,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三份报名表,三个完全普通人:
一份来自周小雨。她写道:“我是记录者,应该记录这趟旅程。而且我没有家人,没有牵挂。”
一份来自一个叫杨明的年轻医生——林默的助手。他写道:“我是医生,完全普通人。队伍需要医疗人员,而我比刘小燕更专业。”
第三份来自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人:陈慧,那个带着三个病孩加入聚居地的女人。她写道:“我的孩子们需要未来。如果我的牺牲能换来那个未来,值得。”
三份报名表,三个理由,三种人生。
苏婉拿起笔,却迟迟无法落下那个勾选。
窗外,极光舞动。
而在遥远的南方,南极冰盖之下,“起源之巢”深处的某个屏幕上,一行文字悄然更新:
“钥匙接近中。守望者之眼准备激活。”
“当前测试对象:样本tl-791-a扩展组。”
“预计抵达时间:45-60天。”
“最终评估即将开始。”
夜风吹过冰原,带起细碎的雪粒。
但聚居地的灯火依然亮着。
人们依然在告别,在准备,在恐惧中寻找勇气。
因为路在那里。
必须有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