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民的学徒是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抵达的。
五个人,三男两女,都裹着厚厚的驯鹿皮袍,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和掩饰不住的好奇。他们站在聚居地大门外,像一群误入人类领地的野生驯鹿,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冒着炊烟的烟囱、修复中的温室、晨起忙碌的人们。
迎接他们的是老郑和赵海——农业和工程组的代表,也是记忆归档后获得新知识的直接受益者。
“我是郑建军,管农业。”老郑伸手,手掌粗糙得像砂纸,“这是赵海,工程组的。苏博士和林医生在医疗中心等你们。”
学徒中最年轻的那个男孩——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周围:“你们真的有电?还有温室?”
赵海笑了,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风力发电机叶片:“小规模供电,够基本需求。温室是新的,用了刚学到的技术。”他顿了顿,“你们走了多久?”
“十七天。”领队的学徒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叫阿雅,脸上有冻伤的疤痕,“穿越了两片辐射区。死了一个人。”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深处有痛楚。
老郑点点头,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在冰原上,死亡是常态,安慰显得虚伪。“先去医疗中心检查身体,然后分配住处。学习从明天开始。”
去医疗中心的路上,学徒们一直左顾右盼。他们看到广场上的“记忆交换会”还在继续,一群人围着篝火,互相讲述着逐渐恢复的记忆碎片;看到孩子们在受保护的游戏区奔跑,笑声在寒冷空气中格外清脆;看到几个共生者正在用能力协助搬运建材——赵海手指一点,微弱的电流启动了一台小型起重机的马达。
“共生者和普通人真的能这样相处?”阿雅忍不住问。
“有摩擦,有矛盾。”赵海诚实回答,“但我们有规则:能力不能用来欺负人,违反者会受到惩罚。而且——”他看向远处正在教孩子认字的刘姐,她今天终于记起了所有孩子的名字,“我们是一起从废墟里爬出来的,这份经历比什么都牢固。”
医疗中心里,林默和苏婉已经准备好了检查设备。
“脱掉外套,一个个来。”苏婉语气专业,“需要做基础体检、辐射暴露评估,还有传染病筛查。”
阿雅第一个上前。当林默用听诊器检查她的心肺时,她突然开口:“你就是那个吃了‘遗忘之种’的人?”
林默的手顿了顿:“雷震告诉你的?”
“我们都知道了。”阿雅直视他的眼睛,“在自由之民,你的故事已经传开了。说有人为了获取知识,自愿放弃记忆。说你是‘钥匙’的候选者。”
林默收起听诊器,记录数据:“血压正常,心肺音清晰。下一个。”
“你不害怕吗?”阿雅追问,“忘记重要的事,忘记自己是谁”
“害怕过。”林默坦然道,“但记忆不是人的全部。选择才是。”
检查持续了一个小时。结果比预想的糟糕:五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辐射暴露损伤,两个有早期尘肺症状,一个有关节冻伤后遗症。更麻烦的是,其中一人体内检测到低浓度的未知病毒变异株——不是导致灾难的那种,像是某种次级变异。
“我们需要隔离观察。”苏婉对那个携带变异株的学徒说,是个叫塔克的年轻男人,“不是惩罚,是预防。医疗中心有专门的隔离病房,条件还行。”
塔克脸色白了:“我会死吗?”
“应该不会。”林默看着检测数据,“病毒浓度极低,而且处于休眠状态。但我们需要研究它,也需要确保它不会在聚居地传播。”
安排完学徒们的食宿和检查,已经是中午。林默刚走出医疗中心,就看到小七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两个饭盒。
“今天食堂有肉汤。”她说,递给他一个,“用新温室种的第一批速生蔬菜煮的。”
林默接过,打开盖子——热气混着香气扑面而来。汤里有切碎的绿叶菜、肉丁,还有几片蘑菇。他喝了一口,味道寡淡,盐放得很少,但已经是难得的丰盛。
两人在医疗中心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就着寒风吃午饭。
“自由之民的人怎么样?”小七问。
“有伤,有病,但意志坚定。”林默说,“他们走了十七天,穿越辐射区,就为了来这里学技术。这种决心很少见。”
小七沉默地喝了几口汤,忽然说:“我感知到他们中有人在隐瞒什么。不是恶意,是某种深层的恐惧。像心里埋着一颗冰封的炸弹。”
“具体?”
“说不清。但和‘守望者之眼’有关。”小七放下饭盒,“阿雅在提到这个词的时候,情绪波动异常剧烈。恐惧,还有愧疚。”
正说着,秦风从远处快步走来,脸色凝重。
“刚收到的侦察报告。”他直接切入正题,“北边一百公里处,发现大规模变异体迁徙的痕迹。不是零星几只,是成百上千的集群,方向正朝我们这边。”
林默放下饭盒:“自由之民来时有没有提到这个?”
“问了,他们说不清楚。”秦风摇头,“但塔克——就是那个需要隔离的——说漏了一句话,他说‘冰原上的东西开始苏醒了’。”
冰原上的东西。这个模糊的描述让人脊背发凉。
“加强警戒,扩大巡逻范围。”林默起身,“另外,我需要和雷震再次通话。有些事他没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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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讯室设在行政中心的地下,有独立的供电和屏蔽措施。接通自由之民需要中转几个旧时代的通讯中继站,信号时好时坏。
屏幕闪烁了几分钟,雷震的脸才稳定下来。背景是一个简陋的帐篷,能听到外面的风声。
“林医生。”雷震点头致意,“学徒们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林默没有寒暄,“雷震,我需要真相。关于北方变异体迁徙,关于‘冰原上的东西’,还有‘守望者之眼’到底是什么。”
屏幕里,雷震沉默了很久。那道伤疤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我们确实隐瞒了一些事。”他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不是因为恶意,是因为有些真相,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现在我们需要知道。”
雷震深吸一口气:“‘冰原上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沉睡者’。不是变异体,至少不完全是。根据我们在山洞里发现的笔记,它们是上一轮文明‘文明加速器’实验的失败产物——病毒与某种机械构造体的融合体。正常情况下,它们沉睡在冰层深处,几百年都不会醒。”
“什么情况下会醒?”
“当‘钥匙’接近‘起源之巢’时。”雷震盯着屏幕,“笔记里说,沉睡者是‘守望者之眼’的第一道防线。它们会感应到钥匙携带者的能量波动,然后苏醒、聚集、阻止任何人接近。”
林默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所以变异体向这边迁徙,是因为我?”
“很可能。”雷震点头,“你现在是最稳定的共生体,能量特征最明显。而且你接受了记忆归档,获得了上一轮文明的部分印记——这可能会被沉睡者识别为‘威胁’或‘目标’。”
“那守望者之眼到底是什么?”
雷震又沉默了。这一次更久,久到林默以为通讯中断了。
“那是一个测试。”他终于说,每个字都很艰难,“比记忆归档更残酷的测试。笔记里只有零碎描述,但核心是:它会让参与者直面自己最深的恐惧、最痛的悔恨、最不可能的选择。通过的人,才能进入起源之巢。”
他顿了顿:“而且笔记里特别警告:这个测试有现实后果。不是虚拟幻境,是真的会死人的。笔记的作者——那些旧时代的科考队员——他们试过,六个人进去,一个人出来。出来的那个疯了。在冻死前,他在地上反复写同一句话。”
“什么话?”
“‘牺牲不是选择,是唯一的路。’”
通讯室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屏幕上,雷震的脸在劣质信号中微微扭曲。
“这就是全部了。”他说,“我们隐瞒,是因为怕你们知道这些后,会放弃南极之旅。但我们又需要你们去——因为如果我们不找到关闭病毒的方法,沉睡者迟早会彻底苏醒,到时候整个冰原,可能整个世界,都会变成地狱。”
林默闭上眼睛。真相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不是阴谋,不是欺骗,是更沉重的东西:别无选择。
“我们需要时间准备。”他最终说,“至少要等自由之民的学徒掌握基本技术,至少要等我们解决眼前的生存问题。”
“时间可能不多了。”雷震警告,“从变异体迁徙的规模和速度看,沉睡者已经在全面苏醒。最多三个月,它们就会抵达你们的位置。到时候”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通讯结束。林默坐在黑暗的通讯室里,很久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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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林默召集了核心团队,传达了雷震的话。
反应和他预想的一样:沉默,然后是各种情绪的爆发。
“这他妈是送死!”秦风一拳砸在桌上,“明知是陷阱还要往里跳?”
“但不去的话,等沉睡者大军压境,我们守得住吗?”李慕云冷静地分析,“根据雷震的描述,那些东西不是普通变异体,是病毒和机械的融合体。我们的围墙和武器”
苏婉调出地图:“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去南极,必须带走林默——他是钥匙。但聚居地怎么办?没有他,医疗中心、决策系统、还有对新知识的解读”
“我可以暂时接手医疗。”张医生说,虽然他的记忆还有空缺,但专业能力依然在。
“决策可以交给委员会。”老郑说,“我们有二十三个部门主管,可以集体决策。”
“但新知识的解读”苏婉看向林默。
“知识已经在我脑子里了。”林默说,“出发前,我会尽量整理出来,写成手册。剩下的,需要你们在实践中摸索。”
小七一直没说话。她坐在角落,手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林默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深层的悲哀。
“你想说什么?”他问。
小七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牺牲不是选择,是唯一的路。’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意味着去南极的人,可能没有人能回来。”
这句话像一把冰刀,剖开了所有人最后的侥幸。
“不一定。”林默说,“笔记里说的是‘可能’,不是‘一定’。而且我们有优势:上一轮文明不知道共生者的存在,不知道情感感知者的能力。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但守望者之眼的测试,是针对人性的。”小七轻声说,“人性不会因为进化而改变本质。”
讨论持续到深夜。没有结论,只有越来越清晰的现实:去,可能是死路;不去,一定是绝路。
散会后,林默和小七没有回家,而是再次登上了望塔。
夜色中的聚居地安静了许多。大多数人都睡了,只有巡逻队的灯火在围墙上来回移动。远处的冰原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像一片冻结的海洋。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看星星吗?”小七忽然问。
林默摇头:“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一定是在某个艰难的时刻,我们都需要一点光。”
小七笑了,眼泪却掉下来:“是在磐石基地逃出来的第一个夜晚。我们躲在废墟里,你受伤了,我在给你包扎。你指着天上的星星说:‘看,它们还在。只要它们还在,我们就还有方向。’”
“我说得还挺有诗意。”
“你当时发着烧,意识模糊,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小七靠在他肩上,“但那句话,让我活下来了。在那之后的很多个夜晚,只要抬头看到星星,我就觉得还能继续。”
林默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但握得很紧。
“如果”他开口,又停顿。
“如果你回不来,我会继续。”小七替他说完,“我会照顾聚居地,会教孩子们画画,会告诉每个人你的故事。就像你曾经为我做的那样。”
“这不公平。”
“从来就不公平。”小七抬头看他,“但你教会我一件事:在不公平的世界里,我们依然可以选择怎么活。所以如果这是唯一的路,我们就走。一起走。”
林默低头吻她。这个吻很长,很轻,像要把所有来不及说的话都传递过去。
分开时,远处天边出现了极光——翠绿色的光带在夜空中缓慢舞动,像某种神秘的昭示。
“守望者之眼”小七喃喃道,“也许它要看的,不是我们有多强大,而是我们有多愿意为彼此付出。就像记忆归档测试那样。”
“也许。”林默说。
极光越来越亮,把整个冰原染成诡异的绿色。而在更北方的地平线上,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不是灯光,不是星光,是某种缓慢的、大规模的暗影。
沉睡者在靠近。
时间,真的不多了。
但今夜,他们还有彼此。
还有头顶的星辰。
还有选择前进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