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雨结束后的第三天,冰壳开始融化。
不是天气转暖——气温依然顽固地停在零下十五度——而是某种更微妙的变化。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照在聚居地表面那层透明冰壳上,光线在其中折射、散射,把整个定居点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棱镜。建筑轮廓在扭曲的光线中晃动,道路闪着诡异的彩虹光泽。
林默站在医疗中心门口,看着这超现实的景象。他的记忆没有恢复——那些为换取知识而交出的部分,像被精确切除的肿瘤,留下平滑的空白。但奇怪的是,他不再因此焦虑。空缺就是空缺,接受它,然后继续。
“林医生!”杨明从里面跑出来,白大褂下摆溅着泥水——冰壳融化后混合着尘土,把道路变成了泥泞的沼泽,“三号病房的病人出状况了!”
是那个重度哮喘的孩子,从陈慧的聚居点接收来的。三天前做了急诊处理,情况一度稳定。
林默转身快步走回医疗中心,泥水在靴子下发出噗嗤的声响。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湿木头混合的味道,几个工人正在紧急加固被冰雨损坏的屋顶,锤击声在狭窄空间里回荡。
三号病房里,孩子脸色发绀,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张医生正在准备雾化器,但手在抖——他失去了关于妻子的大量记忆,虽然表面镇定,但那种根基动摇的恍惚感时不时会显露。
“我们没有血药浓度监测仪。”杨明提醒。
“那就用临床观察。”林默闭上眼睛,再次调动共生体的感知能力——这一次不是应急,是主动的、精细的操作。他“看到”药物在孩子体内扩散,“看到”它如何在血液中运输,如何在肝脏代谢,如何在气道发挥作用。
十分钟后,孩子的呼吸开始平缓。
“稳定了。”张医生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林医生,你刚才的方法”
“记忆归档节点里的知识。”林默说,“关于哮喘治疗的新思路:不是单纯扩张气管,而是调节黏膜免疫反应。具体原理我晚点整理给你。”
他走出病房,在走廊的水槽边洗手。冰凉的水冲刷着手臂,带走部分疲惫。透过窗户,他看到外面广场上聚集了一群人——不是开会,是某种自发的活动。
“他们在干什么?”他问刚好经过的周小雨。
女孩抱着素描本,眼神有些茫然——她失去了关于母亲容貌的记忆,但获得了教育心理学的知识框架。这种矛盾让她时不时走神。
“啊,是”她努力聚焦,“是刘姐组织的‘记忆交换会’。失去记忆的人聚在一起,互相讲述自己记得的事,帮彼此填补空白。”
林默擦干手,走到窗边细看。广场上,几十个人围坐成几个小圈。中间燃着一堆篝火——燃料宝贵,但苏婉特批了今天的用量,理由是“心理健康支持”。
一个中年男人正在说话,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我记得老李你特别喜欢钓鱼。病毒爆发前,每到周末你就扛着鱼竿往河边跑。有一次你钓到一条这么大的鲤鱼——”他用手比划,“非要请我们全楼道的人吃鱼汤。”
被提到的老李皱着眉头,努力回忆:“我我不记得了。但听你说起来,好像确实”
“你老婆当时还抱怨,说满屋子鱼腥味。”另一个人插话,“但她一边抱怨一边帮你刮鱼鳞。”
零碎的记忆片段,像拼图一样被一块块拾起、拼接。有些人哭了,有些人笑了,有些人只是安静地听着。
“这有用吗?”周小雨轻声问,“别人的记忆,终究不是自己的。”
“但能提醒我们曾经是谁。”小七从后面走来,手里端着两杯热茶,“而且,共同记忆也是文明的一部分——我们记得彼此,才是一个共同体。”
她把一杯茶递给林默。林默接过,手指碰到她的,感觉到熟悉的温度。他还记得她吗?记得一些片段:黑暗中的手,了望塔上的吻,她说“我爱你”的声音。但具体的场景、时间、前因后果,都模糊了。
“下午要去检查新温室的进度。”小七说,像在汇报日程,但语气温柔,“苏婉说第一批耐寒蔬菜的种子已经播种了,用的是新学到的套种技术。
林默点点头。新的知识正在缓慢渗透进聚居地的每一个角落:农业组开始试验立体种植,工程组在研究小型水力发电,教育组在规划系统的技能培训课程改变微小但真实,像春天冰层下的暗流。
“对了,”小七顿了顿,“秦风让我转告你:北边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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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客室设在一栋半修复的建筑里,墙壁上还留着冰雨侵蚀的痕迹。秦风已经在里面,对面坐着三个陌生人。
两男一女,都穿着厚重的兽皮衣,脸上有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冻伤。但他们坐姿挺拔,眼神警惕而锐利——不是流亡者那种绝望的警惕,是战士那种专业的警觉。
“他们是‘自由之民’的代表。”秦风介绍,“从更北边来的,穿越了整片冰原。”
为首的男子大约四十岁,脸上有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伤疤。他叫雷震,声音低沉沙哑:“我们观察你们很久了。从你们离开磐石基地,建立这个聚居地,到最近去种子库,再到”他看了眼林默,“再到你们接受了记忆归档节点的测试。”
林默在他对面坐下:“你们怎么知道这些?”
“我们有自己的观察方式。”雷震没有细说,“重点是:你们通过了测试,获得了上一轮文明的部分遗产。这让我们决定现身。”
“目的?”
“合作。”雷震直截了当,“我们‘自由之民’有三百多人,都是病毒爆发后拒绝加入任何大型势力的人。我们在冰原深处建立了隐蔽的定居点,有一套独立的生存方式。但我们缺两样东西:医疗技术和农业技术。”
秦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你们有什么可以交换?”
“情报。”雷震说,“关于周云残部的情报。关于北方变异体异常活动的真相。还有”他顿了顿,“关于南极‘起源之巢’的实际位置和进入方法。”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你们去过南极?”苏婉问,她刚赶到,身上还带着实验室的化学试剂味。
“没去过。但我们有地图。”雷震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一张手绘的地图——不是纸质,是某种兽皮,上面的线条用矿物颜料绘制,已经有些模糊。
地图中央是南极大陆的轮廓,但标注的细节远超旧世界的公开地图:冰盖裂缝的精确位置、远古遗迹的疑似点、还有一条用红色标记的路径,直指大陆深处的一个点。
“这张图是从哪里来的?”林默问。
“上一轮文明的遗物。”雷震说,“我们在北方的一个山洞里发现的,和一堆冻僵的尸体在一起。那些人穿着旧世界的科考服,死前留下了这张图和一些笔记。”
他指着红色路径的终点:“笔记里说,这里是‘起源之巢’的真正入口。但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不是物理钥匙,是某种基因或神经信号钥匙。”
苏婉接过地图,仔细研究:“这些标注是某种密码?”
“我们的学者解读了一部分。”雷震说,“笔记里提到,‘钥匙’携带者必须在场,而且必须自愿。强行开启会触发自毁程序。”
所有人都看向林默。他是目前已知最稳定的共生体,是观察者认可的“样本tl-791”。
“你们想要什么具体的技术?”林默把话题拉回交易。
“传染病防治方法。”雷震说,“我们最近爆发了一种呼吸道疾病,已经死了七个人。还有耐寒作物的种植技术——我们的温室效率太低。”
“我们可以提供。”苏婉说,“但需要你们的技术人员来学习,我们人手不够,没法派人去教。”
“成交。”雷震伸手。
秦风没有立刻握:“还有个问题:你们怎么保证合作后不会反咬一口?三百多人的武装力量,对我们不是小数目。”
雷震笑了,那道伤疤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狰狞:“因为我们需要你们活着。‘起源之巢’的开启需要多人协作,笔记里明确写了:至少需要三个不同‘类型’的个体——一个共生体,一个普通人,还有一个‘调和者’。”
他看向小七:“情感感知者应该就是‘调和者’。笔记里描述的那种能力,和你很像。”
小七的身体明显绷紧了。林默感觉到她的手在桌子下握住他的,手心有汗。
“所以我们是互相需要的。”雷震总结,“你们有技术,我们有地图和情报。合作,可能一起找到关闭病毒的方法。不合作,各自在冰原上挣扎,等死。”
谈判持续了一个小时。最终达成初步协议:自由之民派五个人来学习医疗和农业技术;作为交换,他们提供地图的完整副本和已知的周云残部情报;关于南极的具体行动,等双方准备充分后再议。
雷震三人离开时,天色已经暗了。聚居地的灯火渐次亮起,在融化的冰壳反射下,像一片坠落在泥泞中的星辰。
“你怎么看?”秦风问林默。
“他们没有说谎。”小七代替回答,“我感知到的情绪很复杂:警惕、期待、一丝隐藏的恐惧但没有欺骗。”
“恐惧什么?”
“恐惧我们拒绝。”小七轻声说,“恐惧最后的希望破灭。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这里。”
林默看着窗外自由之民远去的背影。三个小小的人影,很快消失在暮色和泥泞中。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他说,“关于南极,关于‘钥匙’,关于上一轮文明到底留下了什么。苏婉,你能解读那张地图的更多细节吗?”
“需要时间。”苏婉点头,“但我注意到一个地方——”她展开地图副本,指向红色路径旁边的一个小标注,“这里写着‘守望者之眼’。笔记里提到过,那是进入‘起源之巢’前的最后一道考验。”
“什么考验?”
“不知道。但笔记里有一句话:‘只有理解牺牲真谛的人,才能通过守望者的审视。’”
牺牲。这个词像一块冰,掉进温暖的房间。
所有人都想起了不久前记忆归档节点的选择,那些自愿交出记忆的人,那些用个人过去换取集体未来的人。
“也许”周小雨小声说,“也许我们已经在接受考验了。只是我们不知道。”
夜色完全降临。聚居地开始了又一个夜晚的运转:食堂飘出食物的味道,孩子们被叫回家,巡逻队换岗,温室的灯光亮起——那些新播种的种子,正在冰原的寒夜中静静等待发芽。
而在医疗中心,那个哮喘的孩子睡着了,呼吸平稳。他的母亲趴在床边,也睡着了,手里还握着孩子的手。
窗外,最后一抹天光消失在地平线下。
但新获得的知识在人们的意识中开始生根,像冰层下的种子,等待破土的那一刻。
而更远的南方,南极的冰盖之下,某个沉睡了无数岁月的设施,其内部的某个指示灯,突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仿佛在等待。
仿佛在倒数。
仿佛在说:时间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