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钟声敲响时,聚居地没有像往常一样苏醒。
林默站在医疗中心二楼的窗户前,看着外面沉默的街道。按照日常,此刻应该有人扛着工具去上工,有孩子跑向食堂,有老人聚在广场上做晨练。但今天,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人影,而且都走得很慢,像梦游一样左顾右盼。
“不对劲。”小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明显的疲惫。她一夜没睡,一直在感知聚居地的情绪波动——混乱、困惑、不安的暗流像冰层下的水流,涌动得越来越剧烈。
“统计出来了吗?”林默问。
苏婉从走廊那头快步走来,手里拿着数据板,眼下有浓重的阴影:“截止到今早六点,主动报告记忆问题的人数达到一百零九人。但根据小七的感知和我们的抽样调查,实际受影响人数可能超过三百。”
“症状?”
“都是短期记忆或细节记忆的缺失。有人忘记了自己昨天午饭吃了什么,有人忘记了一个小时前说过的话,有人忘记了自己把工具放在哪里。”苏婉调出案例列表,“更麻烦的是,有些人开始混淆身份——张工头今天早上叫错了两个工人的名字,而他平时以记性好着称。”
林默看着窗外,一个中年女人站在街道中央,茫然地转着圈,像在找什么又不知道在找什么。那是刘姐,幼儿园老师,昨天她还清楚记得每个孩子的名字和习惯。
“范围在扩大吗?”
“是的。”苏婉声音沉重,“影响半径已经从最初的三百米扩大到近五百米,而且还在缓慢扩散。夜瞳说,它感知到的‘信号源’就在北区地下,强度在增强。”
秦风从楼梯口出现,身上还带着寒气:“北区那边我派人去看了。避难所入口的冰层在异常融化——不是温度升高,是从内部融化的。门缝里有光透出来,那种蓝光,和种子库记录节点的光很像。”
又是观察者。
林默闭上眼睛,手指按在太阳穴上。他的记忆还是碎的,但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也许他的个人记忆缺失,只是这场更大测试的预演。观察者先在他身上试验,现在要在整个共同体上试验。
“集合核心团队。”他说,“我们去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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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区原本是聚居地的仓库区,后来因为靠近边缘,逐渐废弃。现在这里堆满了破损的设备和待回收的材料,积雪和冰碴覆盖一切,寂静得像坟场。
那个避难所入口隐藏在一座半塌的混凝土建筑后面。如秦风所说,厚重的金属门缝里确实透出幽蓝的光,而且门周围的冰层明显薄了许多,融化的水在零下二十度的低温中又重新冻结,形成古怪的冰棱。
“热成像。”苏婉举起设备。
屏幕显示:门后有强烈的热源,但分布确实很奇怪——不是集中的一团,而是几十个分散的小点,每个小点都在缓缓移动。
“像一群人?”李慕云猜测。
“但热信号特征不是人体。”苏婉摇头,“更像机器,或者某种能量体。”
老郑上前检查门锁:“气密门,手动旋转阀。需要至少四个人才能转动。但问题是——”他敲了敲厚重的金属,“里面有东西在动,我们开门会不会触发什么?”
所有人都看向林默。
他走到门前,手掌贴在冰冷的金属上。共生体的感知能力延伸出去,穿透厚厚的合金,捕捉里面的信息流。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是某种更抽象的东西:数据流。大量的、杂乱的数据流,像无数人在同时低语,但听不清内容。在这些数据流深处,有一个稳定的脉冲——与观察者的频率一致。
“它在等我们开门。”林默收回手。
“陷阱?”秦风的手按在枪柄上。
“测试。”小七轻声说,她的眼睛盯着门缝透出的蓝光,瞳孔微微放大,“我能感觉到期待。它在期待我们做出选择:开门面对未知,还是封闭自己逃避。”
周小雨抱着素描本,手指在颤抖。她今天早上发现自己忘记了母亲眼睛的颜色——那个她曾经画过无数次的细节。恐惧像冰水一样浸透她的骨髓。
“如果我们不开门呢?”她问,“如果我们就当它不存在?”
“记忆缺失会继续扩散。”苏婉调出数据板上的曲线图,“按照现在的速度,七十二小时后,聚居地半数以上的人会失去近一周的记忆。一周后,可能是一个月。最后”
她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如果连基本的记忆都丧失,共同体将不复存在。人们会忘记彼此是谁,为什么在一起,为什么要遵守规则。
“开门。”林默最终说。
秦风、老郑、赵海、张猛上前,四人合力抓住巨大的旋转阀。金属在低温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垂死巨兽的呻吟。
门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陷阱或攻击。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阶梯,两侧墙壁是光滑的合金,表面流淌着那种熟悉的蓝光。阶梯很深,看不见尽头。
“我走前面。”秦风说,打开了头灯。
“我和你一起。”林默跟上。
小七抓住他的手臂:“我感知到
“那就更需要你了。”林默握住她的手,“帮我们分辨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幻象。”
一行人走下阶梯。脚步声在封闭空间里回荡,异常清晰。走了大概三十米,温度开始回升——不是温暖,而是稳定在零度左右,比外面的严寒好多了。
阶梯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大厅。
所有人停在入口处,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大厅呈圆形,直径超过五十米,高约十米。墙壁是透明的材质,能看到外面冻结的土层和岩层。但最惊人的是大厅中央:那里悬浮着几十个光球,每个光球里都有一个人。
不,不是真人。是全息投影。
那些投影保持着各种姿态:有的坐在控制台前工作,有的聚在一起讨论,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吃饭。他们的衣着是旧世界的样式,面容清晰,甚至能看到表情的细微变化——焦虑、专注、疲惫、偶尔的微笑。
“这是”苏婉走近最近的一个投影。那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看一份文件,文件上的字迹清晰可见:“南极冰盖深层钻探报告第147次”。
“上一轮文明的人。”林默说,“他们在记录自己的生活。”
小七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眼神复杂:“这些不是简单的录像。每个光球里有残留的情感印记。很微弱,但真实。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惧、他们的希望、他们最后时刻的”
她说不下去了。
周小雨开始画画,笔尖快速在纸上移动。她画下这些悬浮的光球,画下那些旧时代人类的脸,画下这个被冰封的时间胶囊。
“他们为什么在这里?”李慕云问。
一个声音回答了。
不是从某个方向传来,而是直接在大厅中响起,温和、中性、带着某种非人的质感:
“这里是记忆归档节点-3。职能:保存上一轮文明最后一批幸存者的记忆样本,等待合格继承者接收。”
声音的来源是大厅中央升起的一个平台。平台上,一个与种子库代行者相似但更纤细的银白色身影缓缓凝聚成形。它的“脸”是光滑的弧面,没有五官,但所有人都感觉它在“看”他们。
“你们触发了集体记忆稳定性测试。”代行者继续说,“这是文明筛选的第四阶段:检验共同体在认知基础动摇时的应对能力。”
“是你让我们的记忆消失的?”秦风质问。
“不是‘让’。”代行者纠正,“是‘测试’。记忆缺失效应源自本节点的数据辐射——当你们进入影响范围,记忆神经网络会与归档数据产生干涉,导致短期记忆编码紊乱。这是可逆的,只要通过测试。”
“怎么通过?”林默问。
代行者抬起手——或者说,类似手的结构。大厅中央的几十个光球开始移动、重组,排列成一个环形。
“接受记忆传承。”它说,“上一轮文明在灭绝前,将最后的知识、技术、以及教训,都保存在这里。但要获得这些,你们必须证明自己有承载它的容器——一个稳定的、有韧性的共同体。”
它指向那些光球:“每个光球代表一个知识领域:农业、医学、工程、生态、社会结构还有最重要的——病毒研究。”
光球中有一个突然放大,里面显示的是一个实验室场景,研究人员正在观察某种发光的微生物。
“病毒不是自然产生的。”代行者的声音平静,但说出的内容石破天惊,“它是上一轮文明创造的‘文明加速器’。设计目的是在环境剧变时,强制推动物种进化,筛选出适应新环境的个体。”
大厅里死一般寂静。
“但实验失控了。”代行者继续说,“病毒的变异速度超出预期,它不仅筛选,还扭曲。部分感染者获得了超越设计的能力,但失去了理智。文明的最后阶段,是被自己创造的怪物毁灭的。”
苏婉的声音发颤:“周云知道这个真相吗?”
“前‘普罗米修斯计划’核心研究员苏婉。”代行者转向她,“你的导师周云博士接触过部分资料,但他只看到了‘加速进化’的部分,没看到‘失控风险’。他试图复制这个过程,创造可控的进化——这是注定失败的尝试。”
林默想起南极遗迹里的那些符号,想起病毒爆发后世界的惨状,想起周云疯狂的眼神。原来一切都有根源——不是天灾,是人祸。上一轮文明用病毒毁灭了自己,而残渣漂流到这一轮,再次带来毁灭。
“那你们为什么还保留这些?”秦风压抑着怒火,“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不销毁所有资料?”
“因为教训本身也有价值。”代行者说,“而且病毒已经存在,无法销毁。唯一的方法是理解它、驯服它、找到共生之路——就像你们正在尝试的那样。”
它转向林默:“样本tl-791,你选择了共生道路。你的共同体正在实践一种新的可能性:进化者与未进化者共存,力量与责任平衡。观察者认为这值得进一步测试。”
“所以记忆缺失是测试的一部分。”林默明白了,“看我们在认知动摇时,是否会分裂、猜疑、崩溃。”
“是的。”代行者点头,“现在测试进入第二阶段:你们需要从这些记忆样本中,选择接收哪些知识。每个选择都需要集体决策,且必须有普通人和共生者共同同意。”
光球再次移动,排列成两列:一列标注“技术知识”,一列标注“社会知识”。
“技术知识可以立即提升你们的生存能力:更高效的能源技术、更先进的医疗手段、对抗变异体的武器设计。”代行者说,“社会知识则是关于如何建立稳定文明:法律体系、教育方法、冲突调解机制、心理健康支持。”
“只能选一列?”苏婉问。
“不,可以混合选择。但每选择一个光球,都需要付出‘记忆空间’——你们当中必须有人自愿接收这份知识,而代价是,接收者会暂时失去等量的个人记忆,直到知识被完全消化吸收。”
这个代价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自愿失去记忆?为了获得知识?
“我来。”老郑第一个开口,“我年纪大,个人记忆没那么重要。而且我脑子不算聪明,正好用旧记忆换点新知识。”
“我也来。”赵海说,“我的电工知识已经不够用了,如果能学到新的能源技术,值得。”
但秦风拦住了他们:“等等。代行者,如果我们不接受这个交易呢?”
“那么记忆缺失效应会持续七十二小时,然后自动停止。你们会恢复,但得不到任何知识。”代行者说,“而观察者会记录:在获得重要遗产的机会面前,你们选择了保守和安全。这不会导致失败,但会影响最终评级。”
“评级关系到什么?”林默敏锐地问。
“关系到你们是否有资格获得最后的钥匙。”代行者说,“南极冰盖下,有上一轮文明留下的终极设施:‘起源之巢’。那里有病毒的完整研究资料,有文明重启的完整方案,也有关闭病毒的可能的钥匙。”
小七倒吸一口冷气:“关闭病毒?你是说,让世界恢复正常?”
“不完全是。”代行者摇头,“病毒已经改变了全球生态,无法完全逆转。但可以抑制它的持续变异,可以引导它向良性方向发展。这需要‘起源之巢’的主控权。而要获得主控权,需要足够高的文明评级。”
大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那些悬浮的光球在缓缓旋转,里面的旧时代人类还在无声地进行着他们的日常——那些在灭绝前最后的日常。
林默看向自己的团队:苏婉在快速计算得失,秦风在权衡风险,老郑和赵海已经准备牺牲,小七在感知每个人的情绪波动,周小雨在记录一切。
还有外面聚居地里那些正在遗忘的人们——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在失去重要的东西。
“我们需要讨论。”林默最终说,“给我们时间。”
“你们有二十四小时。”代行者说,“二十四小时后,如果无法达成共识,测试将自动终止,记忆缺失效应会停止,但机会也会消失。”
它的身影开始透明化:“提醒你们:选择接收知识的人,失去的记忆可能是最珍贵的部分。可能是爱人的脸,可能是孩子的笑声,可能是人生中最温暖的瞬间。确定值得吗?”
说完,它完全消失了。
大厅里只剩下那些悬浮的光球,和一群站在历史十字路口的人。
周小雨放下画笔,看着自己刚才画下的代行者。她在画的旁边写道:
“第八天:我们面对一个选择——用过去的温暖,交换未来的可能。”
“记录者问自己:如果忘记妈妈的眼睛,但能学会如何让其他孩子不再失去妈妈,我选哪个?”
“答案,我还不知道。”
夜还深。
但决定必须在天亮前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