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雨是从午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冰碴子,打在金属屋顶上像撒豆子。到了凌晨三点,变成了真正的雨——零下十五度环境下的冻雨,落地即冰,在聚居地每一条道路、每一栋建筑表面镀上一层光滑透明的冰壳。
林默被雨声惊醒时,天还没亮。小七睡在身侧,呼吸均匀,但眉头微皱,像是在梦里感知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他轻轻起身,披上外衣走到窗边。
窗外,聚居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雕展览。路灯的光被冰层折射,扭曲成诡异的光晕。几个早起的工人正在小心翼翼地在主干道上撒沙土,但沙土很快就被新落的雨冻住,效果有限。
医疗中心的紧急铃就在这时响了——不是一声,是连续急促的三声,最高级别的医疗警报。
林默抓起医疗包就往外冲。小七也惊醒,抓起外套跟上:“等等,我陪你!”
冻雨让道路变得像溜冰场。林默两次差点滑倒,都被小七及时拉住。等他们赶到医疗中心时,急诊室已经挤满了人。
“怎么回事?”林默挤进人群。
杨明正在处理一个手臂骨折的伤者,头也不抬:“冻雨导致路面结冰,从凌晨到现在,已经十七例摔伤,三例骨折。还有——”他指了指里面,“更麻烦的。”
更里面,抢救床上躺着一个老人,脸色青紫,呼吸极度困难。
“刘大爷,慢性阻塞性肺病急性加重。”张医生在旁边快速汇报,“气温骤降诱发,已经给了支气管扩张剂和激素,效果不佳。血氧还在往下掉。”
林默检查老人的体征:严重的三凹征,肺部听诊满布哮鸣音和湿啰音。这是呼吸衰竭的前兆。
“准备插管。”他说。
“但我们的呼吸机只剩一台完好的,而且——”张医生压低声音,“而且存货的插管器械只有三套了。如果这次用了,下次”
“先救人。”林默打断他,已经开始消毒,“下次的问题下次再说。”
插管过程异常艰难。老人的气道因为炎症严重水肿,喉镜暴露困难。林默试了三次才成功,当导管通过声门时,老人的血氧终于开始回升。
但就在连接呼吸机的瞬间,机器发出刺耳的警报——气压过高报警。
“气道阻力太大!”杨明看着参数,“呼吸机的最大压力也不够。”
林默迅速调整设置,但效果有限。老人的血氧在短暂回升后再次下降。常规方法已经用尽。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思考——不,不是思考,是“搜寻”。在记忆的碎片中寻找类似的病例,寻找可能的解决方案。但那些碎片太散了,像图书馆被炸毁后的书页,飘得到处都是,找不到完整的章节。
“林默。”小七轻声说,手放在他肩上,“他在害怕。非常害怕。”
不是通过医疗设备,而是直接感知到的情绪:老人意识深处对窒息的恐惧,对死亡的抗拒,还有对某个人的牵挂。
“他有个孙女。”小七继续低语,“八岁,父母都没了。他怕自己走了,孩子没人管。”
林默睁开眼。他看向老人的脸,那些皱纹里刻着的不仅是岁月的痕迹,还有责任、牵挂、放不下。
共生体的能力在他体内涌动——不是主动调用,是应激反应。他的意识开始与老人的身体产生微弱的共鸣。不是控制,是感知:他能“感觉”到那些痉挛的支气管,那些水肿的黏膜,那些因为缺氧而挣扎的肺泡。
更深处,他还感觉到某种模式。老人身体的自我调节模式,虽然紊乱,但仍在努力维持平衡。
“准备肾上腺素雾化。”林默突然说。
“什么?但已经用过支气管扩张剂——”
“不是扩张支气管,是调整自主神经。”林默语速很快,“交感兴奋可以减轻黏膜水肿,改善通气。用最小剂量,我要精准控制。”
这是个冒险的方案。肾上腺素雾化通常用于哮喘急性发作,但慢阻肺患者使用有诱发心律失常的风险。而且“精准控制”需要实时监测患者反应——以他们现在的设备条件,几乎不可能。
除非
林默把手放在老人胸口。不是医疗动作,是某种更深的连接。共生体的感知能力被推到极限,他不再只是“诊断”,而是在“同步”——同步老人的呼吸节律、心率变化、血氧波动。
“开始。”
杨明启动雾化器。极低浓度的肾上腺素气雾通过呼吸机进入老人的气道。
林默闭着眼睛,全身心沉浸在感知中。他“看到”药物在气道内扩散,“看到”黏膜血管开始收缩,“看到”支气管平滑肌的痉挛在缓慢缓解。同时,他也“看到”心率在上升,但还在可控范围内。
五分钟后,呼吸机的压力报警解除。血氧稳步回升到安全线以上。
林默收回手,踉跄后退,被小七扶住。他的额头全是冷汗,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小七能感觉到他精神力的剧烈消耗,像跑了一场马拉松。
“没事。”林默站稳,看向监护仪——所有参数都在好转,“继续监护。如果稳定,六小时后尝试撤机。
张医生和杨明都看呆了。这不是医学,这近乎魔法。
但没时间细问。急诊室又送来新的伤员——这次是建筑队的,在抢修被冰压塌的温室时受伤,两个工人被掉落的钢结构砸中。
林默深吸一口气,走向下一个患者。
冻雨持续了整整一天。
到傍晚时,医疗中心已经收治了四十三个伤员,其中七个重伤。药物库存告急,器械损耗严重。更麻烦的是,冻雨损坏了聚居地的一部分供暖管道,导致整个东区的室内温度骤降,老人和孩子开始成批出现呼吸道感染。
苏婉带着技术团队在抢修管道,但进展缓慢——冰层太厚,很多阀门冻死了打不开。
“我们需要更多人手!”李慕云在通讯频道里喊,“工程部的人全扑上去了,但还不够!”
“防卫队可以抽调一部分。”秦风回应,“但这样外围警戒就弱了。”
“抽。”林默在医疗中心一边缝合伤口一边说,“先解决眼前的危机。外围赌一把。”
这是个艰难的决定。但冰雨中的聚居地像一个正在下沉的船,必须先把舱内的漏洞堵上。
入夜时分,雨终于停了。但气温进一步下降,达到了零下二十五度。聚居地的每一个缝隙都在呼啸漏风,像垂死巨兽的喘息。
林默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员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他坐在医疗中心的走廊里,手在颤抖——不是累,是某种更深层的透支。今天他多次动用了共生体的深层感知能力,每次都在消耗某种不可再生的东西。
小七递给他一杯热糖水:“你今天透支太多了。”
“没办法。”林默喝了一口,甜得发腻,但身体急需糖分,“那些病人”
“我知道。”小七在他身边坐下,“但这样下去,你自己会垮掉。”
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苏婉来了,她的工装外套结满了冰碴,脸上有冻伤。
“管道修好了八成。”她疲惫地说,“剩下的明天继续。但坏消息是——库存的燃料只够维持三天了。如果气温不回升,我们得启动备用方案。”
“什么备用方案?”
“让共生者集中居住,用体温互相取暖,把节省下来的燃料供给老人和孩子。”苏婉说,“还有,启动种子库资料里的‘地热泵’项目,但那个需要至少两周时间。”
林默沉默。这意味着共生者要做出牺牲——在零下二十多度的环境里,普通人很难长时间耐受,但共生者的代谢和耐寒能力更强。
“我去通知。”秦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不知何时也来了,独臂上缠着绷带——今天抢修时受的伤。
“等等。”林默叫住他,“不能强制要求。自愿原则。”
“我知道。”秦风点头,“但我觉得,大多数人会自愿的。老郑、赵海他们已经在组织人了。”
正说着,老郑真的来了,身后跟着十几个共生者。
“林医生,我们商量好了。”老郑说,“东区三号仓库改造成集中供暖点,我们住进去,把自家的燃料配额让出来。老人和孩子搬到我们原来的住处,那里暖和。”
林默看着这些人。他们的脸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显得模糊,但眼神清晰——疲惫,但坚定。
“这不公平。”他说。
“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赵海接口,“我们有能力,就多担点。而且这样效率最高——一个仓库供暖,比分散供暖节省至少40的燃料。”
小七感知着这些人的情绪:有担忧,有不情愿,但更多的是“理所当然”。当共同体面临危机时,强者照顾弱者,已经成了某种不言而喻的准则。
“那就这么办。”林默最终说,“但医疗中心会定期检查你们的健康状况,一旦有人出现冻伤或失温迹象,必须退出。”
“明白。”
人群散去后,走廊里又只剩下林默、小七和苏婉。
“还有一件事。”苏婉压低声音,“今天抢修管道时,工人在北区地下发现了一些东西。”
“什么?”
“像是旧世界的避难所入口。混凝土结构,很厚,门是气密设计。但被冰封住了,打不开。”苏婉顿了顿,“夜瞳说,它感知到那
林默立刻警觉:“生命?人类还是变异体?”
“不确定。信号很微弱,而且很奇怪。不是常规的生命体征。”苏婉调出平板上的数据,“热成像显示有热量源,但分布不符合人体或已知变异体的模式。更像是一堆分散的热点。”
秦风皱起眉头:“需要调查。如果是威胁,必须提前清除。”
“但现在不行。”林默说,“等这场寒潮过去。我们的人手和资源都到极限了。”
就在这时,周小雨从外面跑进来,脸色苍白,素描本紧紧抱在怀里。
“小雨?怎么了?”小七问。
“我我今天去东区记录老人和孩子的转移情况。”女孩的声音在发抖,“我画了他们,每个人。但画到第三十七个人的时候,我发现我发现我画错了。”
她把素描本打开,翻到最新一页。上面是一个老人的肖像,画得很仔细,皱纹、眼神、嘴角的弧度都捕捉到了。
“这是陈婆婆,对吧?”林默认出来,是幼儿园的保育员。
“是。”周小雨指着画的右下角,“但我写名字的时候,写成了‘陈秀英’。可是可是陈婆婆明明叫‘陈秀芬’。我不可能记错的,我昨天还和她聊过天,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是秀芬,因为出生时她妈妈喜欢芬香的花。”
她翻到前一页,又指着一个孩子的画像:“还有这个孩子,我写成了‘李小军’,但他其实叫‘李小兵’。我确认过三次,不会错的。”
林默、小七、苏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你检查过自己的记忆吗?”苏婉轻声问,“我是说,除了这些名字,还有没有其他”
周小雨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几秒后,她脸色更白了:“我我想不起我妈妈的生日了。她去年冬天去世的,临终前还让我记住她的生日,说以后每年那天,替她吃碗长寿面。但我现在我想不起来了。”
小七握住她的手,感知她的情绪。不是普通的遗忘,是某种剥离。像有人用橡皮擦在记忆上擦拭,留下模糊的痕迹。
“不止她一个人。”秦风突然说,“今天工程队也有人反映,记不清操作规程的细节了。虽然还能干活,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苏婉猛地转向林默:“‘遗忘之种’它的副作用会不会传染?”
这个猜测让所有人脊背发凉。
“不可能。”林默否定,“那是作用于我个人的神经系统的——”
“但如果观察者的测试还没结束呢?”小七打断他,声音发颤,“如果它不是在测试你一个人,而是在测试整个共同体测试我们在面对集体性记忆缺失时,会如何应对?”
沉默。走廊里只有供暖管道发出的轻微嗡鸣。
窗外的冰原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蓝光。聚居地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像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而在北区地下,那个被冰封的避难所入口深处,确实有东西在动。不是生命体,但也不是死物。是一堆数据流,是某种程序,是观察者留下的另一个测试节点。
它的屏幕上,一行文字刚刚更新:
“测试序列004启动:集体记忆稳定性测试”
“当前影响范围:半径300米,共计47人”
“观察重点:共同体如何应对认知基础的动摇”
“预计持续时间:72小时”
夜还很长。
而聚居地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不是大事,是小事:一个亲人的中间名,一个朋友的生日,一句承诺的具体措辞。
这些小小的遗忘像蚁穴,悄无声息地侵蚀着记忆的堤坝。
没人知道,这只是一场测试的开始。
也没人知道,堤坝溃塌时,会卷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