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谢临洲”这个名字,像带着倒刺的藤蔓,一点点缠上我的耳朵。
人们说,他是松井跟前最得力的红人,年纪轻轻就挂上了少佐的衔。
说他手段狠辣,算计起人来从不出错,得了“玉面阎罗”的名号。
他们说,他替樱花人卖命,手上沾着同胞的血,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奸走狗。
这些话像针,一下下扎着我。我不愿听,却又忍不住去听。
直到那天,街角电影院贴出了《江南烟雨情》的海报。海报上那个穿着月白长衫的身影,让我脚步钉在了原地。
像。太像了。
不仅仅是眉眼,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神韵。
那眉骨的弧度,鼻梁的线条,活脱脱就是我记忆里的哥哥。
我买了票,躲进黑暗的影院里。手指死死抠着座椅的绒布,指甲几乎要陷进去。
不可能。我对自己说。哥哥早就死了,死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冬天,死在不知名的流弹下。
这个人,只是恰好有几分相似。
可当银幕上,月光下,他轻抚着“妹妹”的头发,用那种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眼神望过去时——我浑身都僵住了。
那眼神里有宠溺,有不舍,有决绝,还有深不见底的哀伤。
就是这个眼神。
小时候我生病发烧,哥哥整夜守在我床边,就是这样的眼神。
我的心跳得又重又乱,手心里全是冷汗。
“你看他演得多好啊,”
旁边的女学生小声啜泣,“对妹妹真好。”
我猛然站起身,几乎是逃出了电影院。
回到住处,我翻出那只绣了半朵稻穗的荷包。
针脚歪歪扭扭,像我此刻纷乱如麻的心。
“小雨,你怎么了?”陈嫂担忧地问我。
我摇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里我做了梦。梦里哥哥还是十岁的样子,穿着青布长衫,站在米行的柜台后打算盘。他抬头对我笑,眼睛亮晶晶的。
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
第二天我去药铺帮忙,总是心神不宁。抓药时差点把黄连当成甘草。
“小雨,你今天状态不对。”李掌柜皱着眉。
我勉强笑笑:“昨晚没睡好。”
其实何止没睡好。
那个叫谢临洲的人,那个和哥哥如此相像的人,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忍不住去打听他的消息。
他们说他是松井将军的养子,为了权势主动认贼作父。
他们说他是帝国学院的高材生,精通三国语言,枪法百发百中。
他们说他是玉面阎罗,杀人不眨眼,对付反抗者从不手软。
每听一句,我的心就沉一分。
不可能是哥哥。
我对自己说。哥哥那么善良,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
他绝不会为侵略者卖命,绝不会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
可那个眼神
我又去看了第二遍《江南烟雨情》。这次我坐在最后一排,死死盯着银幕。
当他再次用那个眼神望向“妹妹”时,我再也忍不住,冲出了影院。
在无人的小巷里,我扶着墙干呕。
胃里翻江倒海,心里更是绞痛难当。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要用哥哥的眼神?
我恨他。
恨他玷污了我心中最珍贵的记忆,恨他让我产生了不该有的联想。
我哥哥是世上最干净最温柔的人。
他眉眼如画,心肠软得连路边的猫狗都舍不得饿着,说话都怕惊着花上的蝴蝶。
他聪慧善良,是连风都舍不得吹疼的存在。
而眼前这个人,是樱花军的爪牙,是双手可能沾满同胞鲜血的“玉面阎罗”。
他浑身浸在污泥浊水里,他怎配?怎配生得与我哥哥有半分相似?
我把他看作仇敌,看作我们所有抗争者需要警惕和打倒的对象。
我不敢相信,那个所谓的“汉奸”,会是我死去的哥哥。
直到我偶然看到了那份刊登着谢临洲死讯的报纸。
“谢临洲少佐确认死亡,真实身份系我方间谍”。
黑字标题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眼睛里。
我一把抓起报纸,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纸张。
“长期潜伏传递重要情报为掩护同志主动暴露”
“历经酷刑,坚不吐实后不幸感染瘟疫,伤重不治”
我方间谍不是汉奸
哥哥
眼前猛地一黑,我踉跄一步,死死抓住柜台边缘,才没让自己瘫软下去。
李掌柜吓了一跳,连声问:“小雨?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我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声。
原来他一直都在。用他的方式,在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的地方,守护着我,守护着这片土地。
而我我却恨了他这么久。用最恶毒的猜测,去诋毁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终于冲破了喉咙,我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柜台滑坐到冰冷的地上。
陈嫂闻声从里间跑出来,惊慌失措地把我搂进怀里。
我死死攥着那张报纸,像是要把它嵌进肉里,哭得浑身抽搐,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
“我不该恨他!我不该怀疑他!”
我语无伦次,眼泪鼻涕混在一起,
“他是我哥哥啊是我唯一的哥哥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悔恨像最毒的蛇,疯狂地啃噬着我的心。
如果如果我能早一点相信自己的直觉,
如果我能鼓起哪怕一丝勇气去靠近、去确认,是不是就能在他离开前,见他最后一面?
是不是就能让他知道,他的小雨还活着,一直在找他?
巨大的悲痛和自责几乎将我淹没。
我想起哥哥小时候,他是我们谢家米行的“小神童”,爹娘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他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是精细。
偶尔犯错,爹娘最重的惩罚也不过是让他去祠堂跪一会儿,跪不了多久,娘就会心疼,偷偷让丫鬟给他送点心。
他从小就没挨过打。不小心摔一跤,蹭破点皮,爹都会紧张得立刻去请大夫。
上学堂时,即便最严厉的夫子,也因他聪慧懂事,从不用戒尺碰他一下。
他身边的人,无论是家里的伙计,还是街坊邻居,没有一个不喜欢他。
他是那样一个,在爱和呵护里长大的孩子。
可报纸上说什么?
酷刑?
“还有瘟疫?”
我声音发颤,脑子里全是哥哥小时候怕热又怕脏的样子,夏天连汗湿的衣裳都要立刻换掉,
“他最爱干净了住的地方要是有一点灰尘都要擦半天怎么会怎么会在那种又脏又臭的牢里,染上瘟疫啊”
我无法想象,他那双只会拨算盘、写字画画的手,是如何被锁链磨破?
他那身细皮嫩肉,是如何承受鞭挞?
他病重的时候,有没有人给他一口热水?有没有人为他心疼落泪?
他本该一生顺遂,无忧无虑的啊!
都是我都是我这个妹妹没用,没能早点找到他,没能在他最痛苦的时候,给他一点点慰藉。
我心痛得蜷缩起来,只剩下无助的颤抖和无尽的泪水。
陈嫂紧紧抱着我,一遍遍抚着我的背,她的眼眶也红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那份报纸,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连接我与哥哥的唯一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