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巷口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吹得我脸颊发疼。
我刚从药铺买了药包,正要拐进弄堂,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请问是谢小雨小姐吗?”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素色和服的女子站在不远处。她约莫二十出头,眉眼清秀,双手紧紧抱着一个旧木盒。
“我是。”我下意识后退半步,手悄悄摸向腰间的匕首。
“我叫山田樱。”她微微躬身,“是谢临洲少佐生前的朋友。”
听到哥哥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我浑身一僵。
她上前两步,将木盒轻轻递过来:“这是他留给你的。”
我没有接。目光在她和木盒之间来回打量,心里满是戒备。
一个樱花女子,为什么在这个时刻,找到这里?
“我知道这很唐突。”她轻声说,“但这是临洲君最后的嘱托。他说,如果有一天能找到你,一定要把这个交到你手上。”
巷口的风卷起落叶,在我们之间打着旋。
过了很久,我终于伸手接过木盒。
盒子很旧,檀木的纹理已经磨得光滑,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沉香。
我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个包裹,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
“这是什么?”我疑惑地问道。
山田樱的目光变得柔软:“是临洲君这些年,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我的手猛地一颤,盒子差点脱手。
“每年的这一天,无论他在哪里,处境多危险,他都会做两件事。”
“第一件,是给你写信。信里总是说这一年的趣事,半句不提那些刀光剑影。”
我的指尖抚过油布包裹,能感觉到里面信纸的厚度。
“第二件,就是挑一份生辰礼。”
她继续说,“有时是支发簪,有时是几本难寻的古籍,有时是盒精致的点心——明明知道可能永远送不到你手上。”
我慢慢解开油布,里面果然躺着一沓信。
信封上的字迹从少年时的清隽青涩,慢慢变得沉稳有力,日期一笔笔排下来,竟横跨了整整八年。
旁边卧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掀开的瞬间,一对白玉耳坠泛着暖润的光,玉质通透,雕着小小的兰花纹
这是我五岁那年跟哥哥提过“戴起来肯定好看”的样式,原来他一直记得。
“他”
我的声音哽住了,“他是怎么把这些交给你的?”
山田樱苦笑:“他总是当着众人的面送给我。说‘山田小姐,这首饰别致,想来合你心意’。连松井都打趣过他,说他总算开窍了。”
她的目光飘向远处:“只有我知道,他每次递东西时眼神里的恳求。”
“他会飞快地低声说拜托了,樱小姐,若将来有机会后面的话不用说,我都懂。
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砸在信封上,把“小雨亲启”那四个字浸得有些模糊。
原来那些年,他在我找不到的地方,一直记着我的生辰,一直攒着要给我的东西。
“他从来没放弃过找你,也始终信你还活着。”
山田樱叹了口气:“这些信和礼物,是他在绝望中给自己点的灯。他总想着,或许明年,就能找到妹妹了。”
我抱着木盒,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那些年我走街串巷找他的苦,跟他在狼窝里攒着念想的日子比,竟显得那么轻。
过了好久,我才抬起头,眼神还飘着,声音轻得像在跟自己说话:
“其实我这些年也给我哥买过好多东西。”
山田樱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满是温柔。
“看到街边的糖葫芦,我就想到他小时候爱吃这个。”
“看到好字帖,我就想到他的字写得那么好看,一定喜欢。”
“看到木头雕的小猴子,我就想到他手巧,肯定觉得有趣”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买回来了,又能给谁呢?只能放在箱子里,一年年堆着。”
“想着万一呢?万一他回来了,就能一下子都给他。”
“呜”山田樱猛地捂住嘴,眼泪还是夺眶而出,肩膀控制不住地抖。
她是为我哥熬了一辈子的苦哭,为我年复一年的空等哭,也为这世道造的无数个“如果”哭。
如果他没被松井带走,如果他能早点逃出来,如果我们能早一点重逢
我哥到最后,惦念的还是我能不能吃到一块好点心;
我这些年,盼的也不过是能递给他一串糖葫芦。
我们都想着,要把最普通的甜分给对方,可就连这点小小的念想,最后都成了再也圆不了的遗憾。
山田樱哭得不能自已,我看着她脸上的泪,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发颤的手。
她的手很凉,像初冬的风,却让我觉得心里暖了点。
我们两个女孩,一个失去了哥哥,一个背负着故人的托付,在初冬的巷口,通过泪水和无声的握手,找到了片刻的慰藉。
那些未能送出的礼物,那些未能品尝的甜,都化作了心口永不愈合的伤。
和山田樱分别后,我在床上躺了三天,水米不进。
只要闭上眼睛,就是哥哥小时候笑着喊我“小雨”的样子。
第四天,我挣扎着爬起来。
我不能就这样放弃。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一定要知道哥哥最后的消息。
我打听了很久,终于有人悄悄告诉我:“谢少佐生前和沈家的二少爷走得很近。”
沈聿?
记忆深处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个在逃难路上,分给我和哥哥麦芽糖的富家少爷。
那个在乱军中,顺手救下我们性命的少年。
原来缘分早就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我鼓起勇气,找到沈公馆。
开门的是沈聿本人。他和他小时候的模样很像,看到我时明显愣了一下。
“我找沈二少爷。”我声音沙哑,“我是谢小雨,谢临洲少佐的妹妹。”
他瞳孔猛地收缩,一把将我拉进门内。
“你你还活着?”他压低声音,语气急切。
“我哥哥”我刚开口,眼泪就又涌了上来。
“你哥哥他他不是故意丢下你的。”沈聿的声音很低,“他这些年,一直都在找你直到最后”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泪水的闸门。
我捂住嘴,泪水再次奔涌而出,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我也找了他很多很多年”
“这些年跟着陈嫂逃难,每到一个地方,我就扯着人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叫谢小满的男孩?”
“长得白净,眉眼很俊,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个很小的梨涡…”
我恍惚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后来,没人记得淮安谢家了,也没人记得谢小满。”
“再后来…听说了一点那个‘谢临洲’的事。他们说,那是松井少将跟前最得力的…一条狗,手段狠,六亲不认。”
“我不信!我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他是世界上最干净温柔的人!”
“他连我养的小兔子死了都要偷偷哭一场,他怎么会…怎么会…”
我说不下去了,那个“汉奸”的字眼像毒刺一样卡在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