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谢小雨。
这个名字,曾经轻快得像江南三月的雨丝,落在谢家米行的青瓦上,滴滴答答,奏着安宁富足的调子。
那时,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家的四角庭院;又很大,大到我以为那样的温暖和庇护会持续一生一世。
世界的中心,是我的哥哥,谢小满。
记忆里的家,总是弥漫着新米的清香和阳光的味道。
前堂是米行,高高的柜台后面,伙计们忙着称量、打包,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那是人间烟火的热闹。
后宅是我们的天地,有母亲精心打理的花草,有父亲书房里飘出的墨香,还有哥哥牵着我奔跑的笑声。
哥哥从小就很聪明,是我们谢家上下公认的“小神童”。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幕:
八岁的他,被父亲抱到堆满各种稻谷的库房里,大人们用黑布蒙上他的眼睛,将十几种米,包括最金贵的淮安胭脂米,混在一起。
他那双小手,在米堆里轻轻拨弄,指尖仿佛长了眼睛,又快又准地将一粒粒胭脂米拣出来,摊在掌心。
金红透亮,像是捧着一小撮凝固的晚霞。
他还能同时心算三本账,噼里啪啦的算盘声里,他清朗的报数声从不滞后。
我们家米行二十二种稻谷的成色、产地、市价,他八岁时就如数家珍。
连干了半辈子的老掌柜都捋着胡子连连称奇,说我们谢家出了个“文曲星”下凡来管米粮。
可这样一个聪慧近乎妖的哥哥,对我却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和温柔。
我缠着他讲故事,他便把《山海经》、《西游记》说得活灵活现;
我学写字手酸,他会偷偷帮我磨墨,模仿我的笔迹替我写两行;
我生病怕苦不肯吃药,他能变着法儿从口袋里掏出蜜饯果子,眉眼弯弯地哄我:
“小雨乖,吃了药,哥带你去看后街新搭的戏台子。”
他生得极好,皮肤白皙,眉眼精致得像画儿里的人。
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笑起来的时候,里面像是盛满了揉碎的星光,温暖又干净。
母亲总说,我们家小满,是连风都舍不得吹疼的孩子。
我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是永远。
民国十六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炮声毫无预兆地打破了小镇的宁静,兵祸像瘟疫一样蔓延过来。
我记得那天,天空是铅灰色的,浓烟滚滚,火药味扑面而来。
父亲和母亲脸色惨白,匆忙将我和哥哥塞进地窖。
外面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哭喊声、还有枪响声。
“小满,保护好妹妹!”
这是母亲把我们推进地窖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还有决绝的母爱。
地窖里又黑又冷,哥哥紧紧抱着我,用他单薄的身体为我挡住缝隙里灌进来的寒风和灰尘。
我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可他依旧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小雨别怕,哥哥在。”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只剩下一些遥远的嘈杂。
哥哥小心翼翼地推开地窖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断壁残垣,是我们曾经温暖的家,如今已成了一片冒着黑烟的废墟。
米行被烧没了,那些金灿灿的稻谷混着瓦砾,散发着焦糊的气息。
我们没有找到父亲和母亲,后来沈家的老爷帮忙打听了一下,告诉我们我们的爸妈已经不在了
天塌了
我和哥哥成了无根的浮萍,随着混乱的人流盲目地奔跑。
我记得那刺骨的寒冷,记得饿得发昏时啃下的杂粮饼,记得哥哥把他那份少得可怜的食物都塞给我,还强撑着笑说他不饿。
在一次躲避轰炸的混乱中,我和哥哥被人流冲散了。我哭喊着“哥哥”,声音淹没在更大的哭嚎和爆炸声里。
我像一只没头苍蝇,在废墟和硝烟里寻找,直到体力耗尽,昏倒在一个坍塌的墙角。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个好心的妇人救了。
她叫陈嫂,是个寡妇,靠着给大户人家浆洗缝补过活。
她告诉我,她发现我时,我浑身滚烫,发着高烧,嘴里不停地喊着“哥哥”。
我求她带我回去找哥哥。
她红着眼圈,摸索着回去找过,那片区域已经被夷为平地,活着的人都逃散了。
后来,有从那边逃过来的人叹息着说,看到一个半大的男孩,模样挺周正,为了护着一个更小的孩子,被被流弹打中了,都没能挺过来
他们说的那个男孩,听起来很像哥哥。
那一刻,我的心死了。
世界在眼中彻底失去了颜色。
家没了,父母没了,哥哥也没了。
陈嫂心善,收留了我。她待我极好,虽不富裕,却从未短过我吃穿,还教我认字,教我药理。
她说,女孩子家,总要懂些道理,有些傍身的手艺。
我不爱看那些束缚人的《女诫》,倒是对陈嫂家仅有的几本残破兵书和药典产生了浓厚兴趣。
许是骨子里流着谢家善于经营算计的血,也或许是为了填补内心巨大的空洞和仇恨,我疯狂地吸收着一切能让我变得强大的知识。
《孙子兵法》被我翻得烂熟,陈嫂请来教我学问的陈先生夸我悟性好,排兵布阵比男孩子还有章法。
我也学着像寻常女孩那样,跟药铺的李婶学绣工。
那只绣了半朵稻穗的荷包,我一直带在身边。
稻穗,是我们谢家米行的印记,是我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我的针脚笨拙,那半朵稻穗歪歪扭扭,像极了我坎坷的命途。
但我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医术上。
我学会了认药、配药、接骨、针灸。
我想,如果我早一点懂这些,是不是就能救回父母?
是不是就能帮到哥哥?
上次申城来的伤员秘密转移到我们这里,是我给换的药。
负责联络的张叔叔夸我手稳,心细,比他自己包扎得还好。
周围的人都夸我聪明,坚韧,像石缝里长出的草,雨打风吹,反而愈发青翠。
可我知道,我不是。
我所有的聪慧和坚韧,不过是在模仿一个人。
我哥谢小满,他才是真正的天才。
他只是只是被命运的洪流碾碎了,没机会再做回那个惊才绝艳的谢家小少爷了。
我常常对着那只装着淮安胭脂米的小陶罐发呆。
金灿灿的米粒,像凝固的阳光,也像哥哥六岁时蒙眼拣米时,嘴角那抹自信又干净的笑容。
我总是想,我哥若学医,定能活死人,肉白骨。
他那样玲珑心肝的人,做什么,都该是顶尖的。
这份刻骨的思念,渐渐发酵成了对侵略者,以及对那些为虎作伥之人的滔天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