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松井终于做出决定:给谢临洲一个机会,让他戴罪立功。
然而,当他来到软禁谢临洲的房间时,看到的却是一幅骇人的景象。
只见谢临洲蜷缩在榻上,脸色青白得不似活人。
“临洲?”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松井快步上前,伸手探向谢临洲的鼻息。
一片死寂。触手的皮肤冰冷僵硬,脖颈处还浮现出些许青黑色斑块。
“军医!快叫军医!”松井声音颤抖。
军医匆匆赶来,戴着厚厚的棉纱口罩,手里的听诊器刚贴上谢临洲的胸口,就皱紧了眉。
他又翻了翻谢临洲的眼皮,查看了脖颈处的斑疹,最后站起身,对着松井躬身:
“少将,谢少佐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体表斑疹、体温骤降,符合瘟疫急性发作的症状,应该是昨夜……”
“瘟疫?”
松井的声音发颤,他盯着谢临洲脸上的斑疹,突然想起前几日谢临洲忏悔时,偶尔咳嗽的样子。
那时他只当是谢临洲装可怜博同情,竟没在意……
若是早发现,若是早让军医来看看,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是的,少将。”
军医声音谨慎,“这种瘟疫传染性极强,昨夜看守说谢少佐半夜发过高热,恐怕……得尽快处理尸体,避免扩散。”
“处理?”松井猛然抬头,“怎么处理?”
“按军营防疫条例,疫亡者需即刻火化,骨灰统一深埋,杜绝传染风险。”
这时,佐藤也闻讯赶来,看到房内的景象,脸色凝重:
“松井君,事已至此,不可感情用事。”
“军营里已经有三个牢房因为瘟疫被隔离,若是谢少佐的尸体再留着,万一传染给更多人,后果不堪设想。”
其他军官也纷纷附和,语气里带着急切:
“是啊少将,防疫要紧!”
“不能因一个人,毁了整个驻沪军营的安危!”
松井的目光落在谢临洲安静的面容上。
那张曾经鲜活的脸庞此刻毫无生气,却依然保持着年轻英俊的容貌。
“烧了吧。”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按军官规格……火化。”
佐藤大佐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
谢临洲的“尸体”被抬走后的那个夜晚,松井独自一人留在了办公室。
他挥退所有侍从,像尊石像般坐在黑暗里。
窗外霓虹灯闪烁,却照不进他心底的阴霾。
他试图用愤怒来武装自己,可这愤怒很快就转变成了一种他不愿承认的后悔。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他想起了第一次打谢临洲的情景。
那时孩子刚到樱花国不久,因为不肯学樱花语,被他扇了一巴掌。
当时那孩子捂着脸,清澈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好疼!你……你为什么要打人?为什么要打一个孩子?”
那声音现在像魔咒般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当时只觉得这孩子天真可笑,可现在想来,那明明是一个被爱包裹着长大的孩子,对世界最基本的的认知。
他想起了谢临洲十一二岁的时候。
那是他虐待最频繁的时期。皮带、棍棒、雪地……他需要用疼痛来磨平这孩子的棱角,让他记住谁才是主宰。
孩子从最初的哭喊质问,再到沉默隐忍,最后学会用空洞顺从的眼神看他。
是不是从那时起,他就把这孩子心里什么东西彻底打碎了?如果当时……能温和一点呢?
如果他当时……能稍微温和一点呢?
他想起了谢临洲十三四岁,开始展露头角的时候。
精致的容貌,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在军校和情报分析中展现出的惊人天赋。
那时,带着谢临洲出席一些场合,听着同僚们带着羡慕或嫉妒的夸赞——
“松井君,你真是捡到宝了”;
“令郎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
那时他内心何等得意!这确实是他最成功的“作品”。
可现在,这个最成功的“作品”碎了!
是被他亲手敲碎的。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
他想起了谢临洲在审讯室里,泪眼婆娑地提起那些被他美化过的“温情回忆”——发烧时的探望,生日时的点心……
那些他出于各种功利或测试目的做出的行为,在谢临洲口中,竟成了支撑他迷茫内心中对“养父”情感的支柱。
他甚至……想起了谢临洲偶尔流露出的、对“父爱”的微弱渴望。
那可能是在他难得心情好的日子里,谢临洲小心翼翼地端来一杯茶,眼神里带着期盼。
可能是在他生病时,谢临洲沉默地守在门外,虽然更多是出于规矩,但那双眼睛里,是否也曾有过一丝担忧?
可能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听到谢临洲对着窗外呢喃过“阿爹”……
“如果……如果我当初对他好一点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像藤蔓般疯狂滋长。
如果他当初在谢临洲天真质问时,能有一点耐心……
如果在他表现出色时,给予的是真诚的鼓励而非利用式的炫耀……
如果在他生病受伤时,给予的是关怀而非更严酷的惩罚……
如果……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孩子”来对待,而不是一件可以随意打骂、彰显所有权的“物品”……
那么,这个聪慧绝顶、意志坚韧的孩子,是不是会展现出更惊人的才华?
是否会更加忠诚?
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会成为那个让他颜面尽失、心头滴血的叛徒?
是不是就会心甘情愿地叫他一声“父亲”?
他想起了谢临洲的郁症诊断书。
那上面冰冷的字眼,此刻仿佛化作了谢临洲沉默的控诉。
一个长期生活在恐惧、暴力、精神压抑中的人,心理怎么可能健康?
他把他逼到了绝境,却又怪他最后反噬一口?
深深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想起了他的妻子,那个温婉秀美、早早因病离世的女子。
他们感情甚笃,妻子一直渴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常常憧憬着为人母的喜悦。
她曾看着邻居家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羡慕,对他说:
“一郎,如果我们有个孩子,一定会很可爱吧。最好是像你一样聪明,像我一样善良。”
可惜,他天生不能生育,妻子又早早病逝,让这个愿望成了永远的遗憾。
如果……妻子还活着,她一定会非常喜欢这个孩子。
那个孩子,小时候玉雪可爱,长大了更是俊俏精致得不像凡人。而且他那么聪明,学什么都快。
妻子一定会把他抱在怀里温柔地给他讲故事,给他做好吃的点心,会因为他的一点小病小痛而担忧落泪……
她会给他一个真正的家,一份毫无保留的母爱。
而他,松井一郎,做了什么?
他用鞭子抽打那个她可能会视若珍宝的孩子;
他把他关在黑屋子里,不给饭吃,听着他因为饥饿和恐惧而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他把他当成一件工具,一件战利品,唯独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孩子。
“美代子……”
松井喃喃出声。
他仿佛看到了亡妻用失望的眼神质问他:
“一郎,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我们当初期盼的,不是这样的家庭啊……”
他后悔了。
是真的后悔了;
后悔为什么要把这孩子带回来;
后悔为什么每一次举起鞭子都没有手软;
后悔为什么没有在孩子学会恭顺时,给他一个真正的笑容;
他现在才明白,他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得力下属,一个可以炫耀的作品。
而是十几年来唯一与他生活密切交集的家人。
家人……
他早就没什么家人了。
父母早已过世,兄弟姐妹关系疏远,妻子是他唯一的温暖,也早已逝去。
谢临洲,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养子,曾是他在这世上最紧密的“家人”关联。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他亲手毁了一切。
他毁了那个孩子本该拥有的人生。
毁了一个极其优秀、甚至能光耀门楣的继承人。
也毁了自己晚年可能拥有的天伦之乐。
几天后,有人在会议上请示处理谢临洲的遗物。
松井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不许再提他!全部扔掉!”
深夜,他却独自去了谢临洲住过的宿舍。
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军队标配的家具。
他站在房间中央,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在灯下阅读。
他抚摸冰冷的桌面,指尖颤抖。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滴在积灰的桌面上。
这滴泪为谁而流?
为那个毁掉的“作品”?
为那个从未珍惜的“儿子”?
还是为那个在亡妻想象中,本可以温馨却被他变成地狱的“家”?
泪水来得太迟,也太廉价。
它洗刷不掉谢临洲身上的伤疤,弥补不了十几年的恐惧与仇恨。
松井的悔恨是真实的,会在余生啃噬他的灵魂。
他会无数次梦见谢临洲质问的眼神,想象如果一切重来。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他种下的恶因,早已结出复仇的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