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外区的纺纱厂活像个老式红砖监狱,窗户狭小,噪音震耳欲聋。机器日夜轰鸣,地板颤抖,空气中弥漫着棉絮,吸入肺中让人忍不住咳嗽。
赵佳贝怡——现在人称王秀兰——坐在纺纱机前,手指如飞,穿梭如小燕子。她位置在车间角落,靠近一扇结冰的窗户。
透过模糊的玻璃,可见灰暗天空和远处“满洲纺织株式会社”的霓虹灯,即使大白天的也亮着。
她在工厂连续工作了七天。每天天没亮起床,吃冰冷的窝头,步行二十分钟到工厂。
六点开始,机器轰鸣,她一直工作到晚上八点,中间只休息半小时吃饭。饭菜糟糕,发霉的高粱米和能照出倒影的菜汤。
尽管如此,她毫无怨言,默默忍受,因为她有更大的目标。
这样的日子让她心里感到踏实。机器的嘈杂让她不用想那些烦恼,不用想地图,不用想731,不用想那些正在受苦的人。她只需低头纺纱,数着纱锭转动的次数。
“王秀兰!”工头大声喊道。
赵佳贝怡抬头。工头矮胖,油腻工装,手持藤条走向她。
“看什么!没看到纱线断了?”工头用藤条指着她面前的机器。纱线确实断了,线头在空中晃动。
“对不起,我这就接上。”赵佳贝怡低声说,手指熟练地穿线、打结。
工头没离开,打量着她:“新来的?手艺不错。你是哪里人?”
“辽宁辽阳的。”赵佳贝怡低头,声音平淡。
“逃难过来的?家人呢?”
“都没了。鬼子扫荡,村子被烧了。”她讲述这些事时,面无表情,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工头盯着她几秒钟,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膀。赵佳贝怡的身体瞬间僵硬,但她没动。
“长得不错,就是太瘦了。”工头靠近,嘴里的大蒜和烟草味令人作呕,“晚上下班后,来我办公室一趟。给你换个体面点的工作,薪水也多。”
其他女工同情地看着她,但无人敢出声,都低头干活。赵佳贝怡的手指在纱锭上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动作。
“谢谢工头。但我刚死了丈夫,正在守丧,不方便。”她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透出坚决的拒绝。
工头脸色一沉,藤条在手心敲打:“给脸不要脸?在这工厂,我说了算!晚上不来,明天就别来了!”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离去,藤条在空中甩出响声。
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工悄悄靠近,低声说:“妹子,忍一忍吧。这姓孙的不是好人,上个月逼得一个小姑娘跳楼了……他是日本人眼前的红人,我们惹不起。”
赵佳贝怡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摇动手柄。纺纱机的噪音掩盖了女工的叹气声。
下班铃响时,天已全黑。女工们急忙逃离,赵佳贝怡故意拖延,等人都走光后,才离开。
她知道工头可能在门口等她。刚出车间,就看见孙工头叼着烟,靠在楼梯口。
“想通了?”他裂开嘴笑,露出黄牙。
赵佳贝怡低头,试图绕过他。孙工头伸手拦截,油腻的手向她胳膊抓来。
赵佳贝怡一个侧身,膝盖猛地一顶。这是她在野人谷和老马那里学的防身术。
“嗷!”孙工头捂着裆部,痛得弯下腰。赵佳贝怡趁机冲下楼梯,逃离了工厂。
冷风刮在脸上如刀割。她跑过积雪的街道,昏暗的小巷,直到确认无人追赶,才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肺里火辣辣地疼,棉絮和冷空气混在一起,让她咳个不停。
回到住处——杂货铺隔壁巷子二楼最里面的一个小屋,不到十平米,只有一张板床,一个破桌子,煤炉早已不暖和,屋里冷得像冰窖。
她点亮煤油灯。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墙上斑驳的水渍。桌上放着半个早上吃剩下的硬窝头。
赵佳贝怡没吃。她脱下沾满棉絮的工装,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是她用工厂的废纸订的,藏在怀里,工头搜查时也没发现。
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东西。不是地图,那些她已经记在脑子里了。而是这七天在哈尔滨的观察:
“道里区日本军营,每天上午九点有卡车进出,车牌号是关东军特别通行证……”
“火车站西货场,每晚十点有闷罐车进站,守卫严密,押车的日本兵都戴着口罩手套……”
“松花江边‘给水部队’驻地,围墙高三米,有电网,哨塔上还有探照灯,但东北角围墙有裂缝,像是被老鼠咬的……”
这些都是她在上下班的路上,透过棉絮口罩的缝隙,用眼角余光记下的。她不知道这些信息有没有用,但老周说过:在敌人的城市里,多看,多记,但什么也别问。
煤油灯的火光闪了一下。赵佳贝怡的眼睛虽然盯着笔记本上的字,但心里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顾慎之画的那个地图。
通风管道,实验室,样本库……每个标记都代表着无数生命的消亡。
她忽然想起了医学院时读过的那本德文书,关于细菌学的。书里有一张图,是显微镜下的鼠疫杆菌,小小的,杆状的,两端颜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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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些小东西,在十四世纪夺走了欧洲三分之一人的生命。
而现在,离她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有人正在用最“科学”的方法培育、改造、传播这些小东西。目标不是老鼠,是人。
“咚咚。”轻微的敲门声,节奏是三短一长。
赵佳贝怡的身体一紧,赶紧把本子塞回口袋,吹灭了煤油灯,摸索着走向门边:“谁啊?”
“老刘。”门外传来杂货铺老头的声音。
她开了门。老刘迅速进屋,关上门,屋子里没开灯,借着窗外雪地的反光,能看到他脸色凝重。
“计划定了。”他直截了当地说,“后天晚上动手。”
赵佳贝怡的心跳停了一拍:“这么快?”
“不能再拖了。”老刘低声说,“我们的人从内部得到的消息,731最近要搞一次‘野外实验’,把新培育的炭疽杆菌投放到附近的村子。要是扩散开来,整个哈尔滨都可能……”
他没说完,但赵佳贝怡明白了。炭疽,死亡率超高的一种传染病,可以通过空气、水源、接触传播。
如果真的在人口密集的地方投放,后果不堪设想。
“我能做些什么?”她问,声音在黑暗中显得特别清晰。
老刘从怀里掏了个布包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几个玻璃小瓶子,装着透明的液体,在暗暗的光线里泛着点蓝幽幽的光。
“这是从苏联弄来的特制炸药,叫‘冰花’。”老刘压低声音说,“这玩意儿无色无味,常温下稳稳当当的,但一加热就爆。
爆炸完了还会放毒气,能在封闭的地方快速干掉所有东西——连细菌都不放过。”
赵佳贝怡盯着那些小瓶子,一个个只比大拇指大点,瓶口还封了蜡。“毒气?”
“以毒攻毒。”老刘语气冷冷的,“731的细菌样本,高温能弄死一些,但有些孢子耐高温。
得用毒气才能确保彻底。而且这毒气不稳定,几小时后自己就分解成无害的了,对外界没影响。”
“怎么用这东西?”
“这里有通风管道检修口的图纸。”老刘又掏出张纸铺桌上。雪光下,赵佳贝怡看清了,正是顾慎之地图上标的那地方,“后天晚上十点,守卫换岗,你有三分钟机会。
从检修口进通风管道,爬到主实验室上头。那儿有个通风口,正对培养箱。
把‘冰花’瓶子用胶带粘通风口的栅栏上,设好延时起爆装置——这里有根镁条,能烧五分钟,烧断了绳子,瓶子就掉下来摔碎了,毒气就放出来了。”
他说话又快又冷静,就像讲一件家常事。赵佳贝怡听着却心里发凉,通风管道、实验室上头、三分钟……哪个环节出错都可能要命。
“怎么是我?”她问,“你们肯定有更专业的人。”
“因为你是个新面孔,731的警卫档案里没你。”老刘看着她,“还因为你懂医,知道培养箱什么样,知道把炸弹放哪儿效果最好。还因为……”
他停了一下,声音有点波动:“顾慎之同志牺牲前说过,要炸掉那地方得让你参与。他说,你救过的人比那魔窟里死的人还多。这个任务,你来完成。”
顾慎之。
赵佳贝怡闭上眼睛。那个总是笑的男人,即使受尽折磨也没吐露半个字。他用血在囚衣上画了地图,让人带出来,上面有她的名字。
“我去。”她睁开眼,声音平静。
老刘盯着她几秒,点头,把布包推给她:“瓶子有五个,每个爆炸半径三米,五个足够覆盖整个实验室。
镁条和胶带都在这儿。记住,十点整行动,你有三分钟。进去,安装,出来,不能多一秒。”
“出来后我怎么办?”
“会有人接应你,送你去火车站,连夜离开哈尔滨。”老刘站起来,“这屋子不能住了。明天你去工厂,正常上班,下午找借口早点走,去这个地方。”
他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地址:道里区中央大街124号,俄国面包房。
“下午四点,面包房后门,会有人给你新身份和车票。”老刘走到门边,回头又说,“如果……出意外了,没出来。
‘冰花’还有备用引爆法,瓶底有个小机关,捏碎了三秒后爆。你知道我意思。”
赵佳贝怡握紧布包,玻璃瓶冰凉。
老刘走了,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雪地反光让墙显得惨白。
赵佳贝怡坐在床边,没开灯。她打开布包,拿出个小瓶,对着雪光看。无色液体轻轻晃动,像水,但稠一些。瓶底有个小金属扣,一按就碎。
这就是能摧毁魔窟的东西,小,轻,却要用命去送。
她想起野人谷的石臼,雪白的磺胺结晶,那些被救活的伤员笑容。医生本该救人,用药,用手术刀,用知识。
但现在,她要用毒气,用爆炸,用毁灭去救人。
背离学医初心了吗?也许。但当救人的路被堵死,恶魔用科学作恶时,毁灭是不是另一种拯救?
煤油灯的火光跳动摇曳。赵佳贝怡收好瓶子,躺床上。床硬,没被子,只有件破棉袄。冷,但心里更沉甸。
后天晚上,二十里外的魔窟。
她会进去,放炸弹,然后离开。或者,永远留在那里。
窗外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赵佳贝怡想起来的那列火车,对面的老先生,他说过:能活着回家就是福气。
她翻身,脸贴着冰冷粗糙的墙。
活着回家,回野人谷,有篝火,有石臼,有人在等。
是奢望吗?也许是。但人活着,总得有点奢望,才能在黑暗里抓住一线光明。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明天还要上班,还要纺纱,还要在孙工头目光下低头。
后天晚上,她不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