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在赵佳贝怡手中微微颤抖,边缘已被捏出细密的褶皱。油灯昏黄的光映着那些被血渍晕开的字迹,像一朵朵凋零在纸上的梅。
“……十一月二十三日,太原失守……野战医院被迫转移途中遭敌机轰炸……王副院长为掩护伤员……身中三弹……临终前只说了一句:告诉佳贝怡,药不能停……”
最后四个字写得极重,铅笔几乎戳破纸背。
赵佳贝怡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总爱叼着破烟斗的老人。去年秋天在延安,他把她叫到窑洞里,从木箱底层翻出本德文药典,书页都泛黄了。
“这是我在德国留学时买的。”王副院长的眼镜滑到鼻尖,他往上推了推,“磺胺的合成原理,这里面有。可惜啊,咱们现在要设备没设备,要原料没原料……”
那时她刚从前线下来,手上还带着抢救伤员时沾的血。王副院长把书递给她,烟斗在桌上磕了磕:“但人,比设备金贵。你在战地医院待过,该知道咱们缺药缺到什么地步。”
她当然知道。那些伤口感染高烧说胡话的战士,那些因产褥热死去的女兵,那些在手术台上疼得咬断木棍的伤员……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伤口感染等于宣判死刑。
“这书你带走。”王副院长站起来,走到窑洞门口,望着远处的宝塔山,“找个安全的地方,想办法把它变成真的药。哪怕一年只造出一小瓶,也能多救几条命。”
她离开延安那天,老院长送她到路口。晨雾很浓,他的背影在雾里有些模糊。“佳贝怡啊,”他突然转身,烟斗在掌心敲了敲,“医生的手,得托得住命的重量。”
这句话,她现在才真正懂得。
“赵医生……”秀芹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小姑娘眼睛红红的,怀里还抱着那个铁皮药箱,“王副院长他……真的……”
赵佳贝怡把信纸仔细折好,塞进贴身衣袋。信纸边缘蹭过胸口皮肤,带着老吴体温的余热。“真的。”她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自己都觉得陌生,“但信上还说,鬼子的大扫荡,把咱们三个地下药厂都端了。”
篝火旁一片死寂。老马的烟袋锅早已熄灭,他还叼在嘴里,眼神直勾勾盯着跳跃的火苗。根生手里的树枝“咔嚓”一声折断了,断茬刺进掌心,血珠渗出来,他却毫无知觉。
“也就是说……”小李的声音发干,“现在整个晋察冀,可能就剩咱们这儿……还能造磺胺了?”
没人回答。答案像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上。
夜风穿过山谷,带着深秋的寒意。赵佳贝怡站起来,走到石臼边。月光下,白天刚析出的磺胺结晶躺在石臼底部,薄薄一层,像初冬的霜。
这么少。少得可怜。
可就是这点“霜”,在过去两个月里,救活了十七个伤员。包括那两位游击队战士,包括三天前高烧惊厥的小交通员,包括秀芹那个伤口溃烂的表哥……
“赵医生,”老吴在担架上艰难地侧过身,腿上的纱布又渗出血迹,“组织上……还有个任务要我传达。”
他从贴身内衣的夹层里,又摸出个小油纸包。这次的包裹更严实,裹了足足十几层。打开,里面是张巴掌大的、薄如蝉翼的棉纸。
纸上没有字,只有些奇怪的符号和线条,像是随手画的涂鸦。
“这是……”赵佳贝怡凑近油灯。
“这是顾队长……顾慎之同志牺牲前,托人辗转送出来的。”老吴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他说,一定要交到你手上。用磺胺粉……撒上去,就能显影……”
顾慎之。
这个名字像根针,猝不及防扎进心脏最软的地方。赵佳贝怡的手猛地一颤,棉纸差点飘落。她想起那个总是笑得痞里痞气的男人,想起他最后一次离开野人谷时,回头朝她挥手的样子。
“等我回来,给你带太原的杏花楼糕点!”他喊,声音在山谷里荡出回音。
后来她才知道,他去的根本不是太原。是哈尔滨。是那个被称为“731”的魔窟附近。
“顾队长他……”赵佳贝怡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怎么牺牲的?”
老吴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了几下。“他被捕后……在监狱里受了三个月的刑……最后是咬断舌头……没让鬼子问出一个字。这张纸,是他用血……在囚衣上画下来,托一个伪军看守带出来的……那看守后来也……被鬼子杀了。”
篝火“噼啪”爆出个火星。赵佳贝怡把棉纸举到光下,那些看似杂乱的线条,在晃动光影中仿佛有了生命。她突然看懂了——那不是涂鸦,是地图。是某种设施的平面图。
“秀芹,拿磺胺粉来。”她的声音出奇地镇定。
秀芹小跑着取来个小瓷瓶,里面是最精纯的磺胺结晶,磨成了极细的粉末。赵佳贝怡拔开瓶塞,小心翼翼将白色粉末均匀撒在棉纸上。
粉末簌簌落下,覆盖了那些线条。
起初没什么变化。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接触磺胺粉的线条开始变色,从无色变成浅黄,再变成深褐,最后呈现出清晰的暗红色。就像血在纸上重新活了过来。
一张完整的地图显现出来。建筑轮廓、通道标记、守卫点位……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是用极细的笔触写的:
“平房区特别军事区731部队本部实验楼平面图及通风管道走向。佳贝怡,炸了它。——顾”
震耳欲聋的巨响传来,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撕裂开来。赵佳贝怡只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脑海中炸裂,眼前一片漆黑,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她拼命伸出双手,试图抓住任何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终于,手指触碰到了冰冷坚硬的物体——那是石臼的边缘。靠着这一丝凉意,她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摔倒在地。
掌心下的石臼依然散发着白天残留的温度,而里面原本装满了她亲手研磨出来的黑色石头粉末和经过长时间火煮后形成的晶莹晶体。
这些珍贵的材料,曾经承载着她无数个日夜的辛勤劳作与希望,但如今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展现出它们隐藏在深处的另一种威力。
——用救命药,显影杀人魔窟的地图。
“这是……”老马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盯着地图,瞳孔骤然收缩,“鬼子的细菌部队老巢?”
赵佳贝怡点头,手指拂过图上那些标注着“活体实验室”“样本储存库”“气雾培养室”的方块。每个标注旁都有小小的骷髅标记,是用血点上去的,已经氧化发黑。
“顾队长用命换来的情报。”她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他要我们……炸了它。”
“可咱们在山西,那地方在东北!”小李急声道,“隔着上千里,鬼子重重封锁,怎么去?就算去了,怎么炸?咱们就这几个人,几条枪……”
“不是咱们去。”老吴在担架上开口,声音虚弱却清晰,“组织上已经安排好了。有一支特别行动队,正在往哈尔滨渗透。但他们需要这张图——完整的、准确的地图。”
他顿了顿,看向赵佳贝怡:“还需要一个懂细菌战、懂实验室结构的人,帮他们分析弱点,找出最佳爆破点。”
所有人都看向赵佳贝怡。她是这里唯一读过医学院的人,唯一在战地医院处理过疑似细菌战病例的人,唯一能看懂那些德文、日文医学标注的人。
山谷里静得能听见夜风穿过石缝的呜咽。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凄厉悠长。
赵佳贝怡低头看着掌心。这双手,这几个月来磨过石头、采过草药、握过手术刀、捧出过救命的磺胺。王副院长说,医生的手要托得住命的重量。
那如果……有些重量,需要这双手去毁灭呢?
她想起顾慎之最后一次见她时说的话。那时他奉命北上,临行前来野人谷取一批药品。夜深了,两人坐在溪边,他难得没开玩笑。
“佳贝怡,你知道鬼子在东北搞什么吗?”他望着北方,眼神冷得像冰,“不是普通的战场杀人。是拿活人做实验,用细菌、用毒气、用冻伤……他们把中国人叫‘马路大’,意思是‘原木’。砍木头一样,一批批地砍。”
那时她还不完全懂。现在,这张血染的地图摊在眼前,每一个标注都在嘶吼着那些被抹去的生命。
“我去。”赵佳贝怡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赵医生!”秀芹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太危险了!你是咱们这儿的主心骨,你要是走了……”
“正因为我是主心骨,我才必须去。”赵佳贝怡拍拍秀芹的手,看向老吴,“什么时候出发?怎么接头?”
老吴从怀里摸出半块银元,边缘磨得光滑。“三天后,山下赵家庄的城隍庙。用这半块银元,和接头人的半块对上。他会带你去太原,从那儿坐火车北上。”
“火车?鬼子查得那么严……”
“有办法。”老吴咳嗽起来,咳出带血的沫子,“组织上都安排好了。你是……你是‘回满洲探亲的寡妇’,丈夫死在关内,你要带骨灰回去安葬。”
好身份。悲伤的寡妇,带着丈夫的骨灰,合情合理。骨灰坛里可以藏地图,可以藏……别的。
赵佳贝怡接过那半块银元。银元冰凉,带着老吴的体温,也带着无数人用命铺就的路。
“野人谷这边,”她环视众人,“老马负责。生产不能停,但安全第一。如果情况不对,立刻转移,所有设备能带就带,不能带就毁掉,绝不留给鬼子。”
“赵医生……”根生红着眼睛,“俺跟你去!俺给你当护卫!”
“你得留下。”赵佳贝怡摇头,“磨石头、改石臼,这儿离不开你。小李,你也是。秀芹,菌种交给你了,它们比我的命还重要。”
秀芹的眼泪“啪嗒”掉下来,重重点头。
那一夜,没人睡得着。赵佳贝怡坐在石臼边,就着月光,用炭笔在树皮上抄录地图的每一个细节。通风管道的直径、守卫换岗的时间、实验室的承重结构……顾慎之用血画下的,她要用命记在心里。
凌晨时分,她终于抄完最后一笔。东方泛起鱼肚白,山谷里的雾气开始升腾。
她起身,走到溪边,捧起冰凉的溪水洗了把脸。水面倒映出她的脸,憔悴,但眼神很亮。
三天后,她将离开这座庇护她数月、让她造出救命药的山谷,走向北方那座吃人的魔窟。
但她不害怕。她想起王副院长,想起顾慎之,想起那些地图上未曾标注的、成千上万的“原木”。
医生的手,托得起生命的重量。
也举得起摧毁地狱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