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关制度的齿轮一旦开始严丝合缝地运转,其产生的效益便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显现出来。
启明十年的户部岁入奏销黄册,用朱笔赫然标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数字——海关税银,岁入逾八百万两。
这还仅仅是广州、厦门、宁波、云台山四大正口的统计,未计入福州、泉州对东洋、南洋华商的税收,以及吕宋、澳门等海外殖民地和租借地的收入。
这个数字,几乎相当于全国田赋收入的三分之一强,且增长势头迅猛。
白银,如同被磁石吸引的洪流,从四面八方,主要通过以下几个渠道,汹涌注入帝国的财政血脉:
最大宗,也最稳定的,是 对欧直接贸易。随着海关制度规范化,贸易条件明确,欧洲商船,尤其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和英国东印度公司(此时已开始尝试对华贸易)的船只,来华数量显着增加。
他们从欧洲、印度、东南亚运来白银(墨西哥鹰洋、西班牙本洋)、毛呢、香料(部分)、棉花、药材、钟表等,但最受欢迎、也几乎是唯一能平衡巨额逆差的硬通货,就是白银。
因为欧洲对中国茶叶、生丝、瓷器、丝绸的需求几乎是无限的,而中国对欧洲商品的需求相对有限(呢绒销量渐增,但远不能抵补)。
于是,一船船白银在海关官吏的监督下过秤、登记、抽税(5的从价税),然后流入特许行商的银库,再通过行商购买中国货物。
仅茶叶一项,每年从福建、安徽、浙江等地汇集到广州、厦门,经海关出口的数量就以数千万斤计,换回的白银堆积如山。
其次,是 南洋与日本贸易。
尽管荷兰垄断了南洋部分香料,但大陈通过吕宋基地、华人海商网络以及直接贸易,依然获得了大量香料(胡椒、丁香)、苏木、玳瑁、燕窝、锡、铅等特产,除部分自用外,也转口日本或欧洲获利。
对日贸易虽受“锁国”政策限制,但通过郑氏旧部、福州、泉州的特许商船,仍然能将生丝、药材、书籍、砂糖等运往长崎,换回日本白银、铜、硫磺等,利润丰厚。
南洋和日本贸易的白银流入,补充了欧洲白银的不足。
第三,是 海外殖民与特许公司收入。
吕宋北镇守府(赵勇经营)不仅自身通过控制金矿、蔗糖、烟草、香料贸易获取巨额利润,每年上缴内库的白银、黄金价值不下百万两。
朝廷特许成立的“皇明海洋贸易公司”(简称“皇贸公司”),由内帑、户部、以及民间大商贾(主要是闽粤海商)参股,享有对东洋(日本)、南洋(非荷兰核心区)及印度洋的部分贸易专营权,其利润分红也是朝廷重要财源。
此外,澳门葡萄牙人缴纳的“地租银”和贸易税,广州荷兰商馆的馆租及贸易税,虽数目相对不大,但象征意义显着,体现了主权收益。
第四,是 国内工商税的增长。
海关改革带动了沿海口岸城市的繁荣。
广州、厦门、宁波、云台山(上海)迅速成为万商云集的巨埠。
为外贸服务的行业如造船、瓷器烧造、丝绸纺织、茶叶加工、包装运输、钱庄票号、客栈酒楼等空前兴旺。
随之而来的市税(门摊税)、交易税、牙税、房产税等工商税收也水涨船高。
虽然这些税收归地方(与海关税中央直接不同),但也充实了地方财政,间接减轻了中央的转移支付压力。
海量的白银流入,迅速改变了帝国的财政面貌和经济运行:
国库充盈:太仓银库前所未有地充实,不仅足以支付庞大的军费(西北、东北、南洋驻军,水师建设)、官俸,还能大力投入水利(黄河、淮河、运河治理)、官道驿路、边疆建设(黑龙江、西域屯田)、官学及格致院的经费。
以往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大为改观,朝廷推行各项新政(如兴修水利、普及官学、推广新农具)的底气和能力大大增强。
币制稳定:朝廷利用流入的白银,加大了“启明通宝”银元的铸造和投放,进一步巩固了“废两改元”的货币改革成果。稳定的银本位和充足的货币供应,促进了国内商品流通和市场扩张,长期困扰经济的“银贵钱贱”或“钱荒”问题得到缓解。
沿海勃兴:巨额贸易利润催生了广州十三行、厦门潘氏、云台山沈氏等一批富可敌国的行商巨贾。
他们不仅自身奢靡消费,带动了奢侈品行业和城市建设,也积极投资土地(在政策允许范围内)、手工业作坊、海外贸易,甚至开始涉足矿业、金融。
沿海城市面貌日新月异,带有西式风格的建筑(“十三行夷馆”、商行、教堂)开始出现,市井文化空前繁荣。
就业增加:外贸及相关产业吸纳了数百万计的就业人口,从茶农、蚕农、瓷工、织工,到码头苦力、船工、商贩、账房、通译等等,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土地兼并带来的人口压力,社会稳定性增强。
技术进步刺激:海外市场的需求(如欧洲对特定花色瓷器的喜好、对更精细生丝的要求)和竞争(如荷兰、英国棉纺织品的输入),刺激了国内瓷器、丝绸、棉布等行业的技术革新和专业化分工。
一些敏锐的商人开始投资改进生产工具,如丝绸业中尝试引入更先进的提花机,制瓷业中研究釉料配比和烧制工艺,制茶业中探索新的发酵和烘焙技术。
当然,白银滚滚来的背后,也隐藏着深刻的隐患与不均衡:
经济外向依赖:国民经济越来越依赖于海外市场,特别是欧洲对茶叶、丝绸的需求。
一旦国际市场波动或出现替代品,将对国内相关产业和财政收入造成巨大冲击。
区域发展失衡:财富高度集中于东南沿海通商口岸及其腹地(江南、珠江三角洲),内地和北方广大地区受益相对有限,甚至因手工业品受到进口货或沿海优质产品的竞争而受损,地区差距拉大。
白银流入与通胀:虽然目前白银主要用于购买中国商品,推动的是生产而非纯粹消费,但长期巨量白银输入,仍开始引发部分商品(尤其是与外贸相关的生产资料、城市地价、奢侈品)的价格缓慢上涨,埋下通胀隐患。
利益集团固化:行商、皇贸公司以及与外贸相关的官僚,形成了强大的利益集团,他们可能阻碍进一步的市场开放或制度改革,以维护其垄断特权。
尽管如此,在启明十年至十五年间,海关税收无疑是帝国财政最耀眼、最强劲的增长引擎,也是陈远能够相对从容地推进内部改革、巩固边疆、发展军备的坚实经济基础。
白银的光芒,照亮了“启明盛世”的国库,也吸引着更多野心与才智,投向生产、流通与创造领域。
就在这白银浪潮的涌动中,一些更深刻的变化,正在帝国经济肌体的深处,悄然孕育、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