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同馆西洋馆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凝重与隔阂。
礼部尚书李邦华亲自坐镇,主持与三支西洋使团的“礼仪预演”与“国书呈递格式”磋商。
鸿胪寺官员、理藩院通译肃立两旁,气氛庄重得近乎压抑。
李邦华首先宣读了礼部拟定的《外藩朝觐仪注》摘要,核心便是要求使臣在太和殿(或皇极殿)觐见大陈皇帝时,必须严格履行“三跪九叩”大礼,所呈国书需以汉文书写或附权威汉译,文中需尊称皇帝为“大皇帝陛下”或“天朝大皇帝”,自称“远臣”或“该国王”,行文需用“奏”或“表”的格式,绝不可使用“致”、“启”等平等字眼,更不可出现“两国”、“友好”等暗示对等的词汇。
此言一出,三支使团的反应各异,但都露出了明显的不豫与为难。
葡萄牙使臣索萨首先发言,他通过通译,努力保持着贵族的风度,但语气坚定:
我国王陛下与贵国大皇帝陛下,同为受命于天的君主。
按照欧洲各国交往的惯例,君主之间是平等的。
我国王陛下的国书,乃是致兄弟般的君主,而非臣属。
因此,这三跪九叩之礼,恐难从命。
至于国书格式,我国王陛下的文书自有其尊严,但我们可以提供一份忠实的汉文译本,供贵国皇帝陛下御览。
尚书大人,荷兰联省共和国(荷兰)是一个共和国,由议会和执政领导,并非王国。我们东印度公司是受共和国授权进行贸易的机构。
我们前来,是为了互利共赢的贸易,而非朝贡。
我们愿意向贵国皇帝陛下表示应有的尊敬,比如鞠躬,但下跪磕头,这不符合一个自由国家公民的尊严,也无法向阿姆斯特丹的董事会交代。
我们的国书是商业文书,应当使用平等、对等的语言。
耶稣会士南怀仁神父的态度则最为圆融,他试图扮演调停者的角色:
尊贵的尚书大人,各位使臣阁下。
我们来自遥远的欧洲,各自有不同的政治制度和礼仪传统。
但我们对贵国博大精深的文化和英明的皇帝陛下充满敬意。
礼仪是表达敬意的方式,或许我们可以寻找一种既能体现对贵国皇帝陛下崇高地位的尊崇,又能兼顾我们各自习俗的折中方式?
比如,是否可以深鞠躬三次代替三跪九叩?
国书的内容,我们可以确保其言辞恭敬,但形式上是否可稍作变通,以示对等交往的善意?
李邦华脸色沉了下来。
葡萄牙人要求,荷兰人干脆不认,连看似温和的耶稣会士也在为说项。
这完全违背了万国来朝,四夷宾服的天朝礼制根本。
他强压怒火,重申朝廷制度不可更易,并警告使臣,若不遵礼仪,恐难获得皇帝接见,甚至影响两国关系。
会谈不欢而散。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
保守派士大夫群情激愤,纷纷上疏,痛斥西洋人桀骜不驯不知天高地厚,要求皇帝严词斥责,甚至将其驱逐出境,以正国体。
有御史激动地宣称:
夷狄之人,犬羊之性,畏威而不怀德。
今其不肯行跪拜之礼,是藐视我天朝也!
当绝其贸易,毁其船只,使其知中国之不可犯!
务实派则忧心忡忡,徐光启私下对同僚叹道:
西人火器、历法、算学,实有过于我者。今若因礼仪细故,断绝往来,是闭目塞听,自弃其利也。
且彼船炮犀利,若激成边衅,东南海疆恐无宁日。
一些与海外贸易利益攸关的粤、闽籍官员,也暗中串联,希望能缓和事态,保住财路。
排外派则趁机大肆鼓吹西学西教,皆为乱华之阶,要求借此机会,彻底清理国内与西洋有关的一切,包括澳门的葡萄牙人、各地的教堂、乃至格致院中聘用的西洋技师。
陈远在乾清宫翻阅着雪片般飞来的奏章,听着柳如是、李邦华、徐光启等人的当面陈奏,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澜起伏。
他深知,这不仅仅是一个磕不磕头的问题,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国际秩序观的激烈碰撞。
传统的华夷秩序面对新兴的、建立在民族国家与殖民扩张基础上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雏形的挑战。
如何应对,将深刻影响未来数百年的中外关系格局。
陛下,柳如是轻声道,此事关乎国体,亦关乎实利。
西洋人桀骜,然其术可用,其利可图。
若处置不当,恐东南之利尽失,边海之患又生。
当慎重权衡,既要保全国朝尊严,又需为其留下转圜余地,使其能为我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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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邦华则坚持:陛下,礼仪乃国之纲纪。
若对西洋夷狄破例,则琉球、朝鲜、安南等藩属如何看待?
祖宗成法不可轻废。
彼等既慕王化而来,自当遵我礼仪。
若其不从,便是无心归顺,纵有奇技,亦不足取!
徐光启则从技术角度补充:陛下,格致院译书馆正在紧要关头,许多泰西算学、水利、机械着作,非赖西士不能尽解。
且臣观荷兰人所献千里镜、比例规等物,确为军中利器。
若因礼仪之争,断此交流,实为可惜。
陈远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沉思良久。
他回忆着历史上的礼仪之争,最终导致康熙禁教、中西交流几近中断的教训。
也思考着如何在新的时代,确立一种既能维护主权尊严,又能保持开放、获取实利的新型对外关系模式。
传旨,陈远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明日常朝后,于文华殿召集内阁、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及礼部、理藩院主事官员,廷议此事。
着三位西洋使臣,亦可各派一至二名代表,由通译陪同,列席旁听。
朕要亲自听听各方之见,并当廷宣示朕意。
另,告诉李邦华,暂缓逼迫使臣演礼,一切,待明日廷议之后再定。
圣旨一下,各方震动。
所有人都明白,皇帝这是要将争论公开化,并亲自做出最终裁决。
文华殿的这场廷议,必将成为决定帝国未来对外政策走向的关键一役。
是坚守古老的华夷藩篱,还是开启一条全新的、充满风险与机遇的交往之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翌日的文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