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院的设立与“实学”之风的倡导,如同在平静的思想湖面投下巨石,涟漪不断扩散。
但陈远明白,任何改革,若不能“下达于庶民”,则易成空中楼阁,或被旧势力歪曲诋毁。
前朝虽有“邸报”,但只限于官僚系统内部传抄,内容枯燥,且多为官方文书摘要,根本无法承担向广大百姓解释政策、引导舆论、开启民智的重任。
启明二年秋,一项全新的、充满活力的宣传工具——《启明邸报》(后迅速改称《京报》,成为通称)诞生了。
这并非简单恢复前明旧制,而是陈远授意柳如是主持,进行的一次大众传媒的创举。
《京报》社址设于北京宣武门外,由朝廷拨款,但编辑、采写、印刷、发行相对独立运作。
柳如是亲自拟定了办报宗旨:“上以宣达朝廷德意,下以通达民情土风,旁及各国时事,格致新知,俾官绅士庶,皆晓然于国家政教之原,中外时势之要。”
报纸为活字印刷,最初为五日一期,后改为三日。其内容极为丰富:
头版头条:必是皇帝重要诏书、朝廷重大决策的全文或摘要,并附有“白话释文”或“宣讲要点”,用浅显语言解释政策背景、目的、对百姓的好处,这是陈远特别要求的“政策解读”。
朝廷动态:重要官员任免、封赏、六部及地方重大政绩奏报。
各地新闻:来自各省的通政司渠道或特约通讯员的消息,报道各地新政推行情况、民生改善事例、重大工程进展、天灾疫情及官府赈济情况。
对负面事件,如官员贪腐、政策执行走样,亦有限度地曝光,以儆效尤。
外藩寰宇:介绍朝鲜、安南、琉球等藩属动态,以及通过澳门、广州商人传来的欧洲、南洋时事,开阔国人眼界。
格致新知:设专版,由格致院供稿,介绍天文地理常识、新式农具用法、防疫治病知识、算术启蒙等,图文并茂,趣味性与实用性兼备。
文苑杂俎:刊登一些诗词歌赋、奇闻轶事、甚至连载通俗小说(内容需审核),增加可读性。
报纸定价极低,几乎亏本发行,旨在扩大影响。
通过驿道系统,迅速发往全国各府、州、县,由当地官府组织吏员、生员在城门口、集市等热闹处张贴,并安排识字者宣读。
同时,也在书院、茶楼、客栈等处售卖。
很快,《京报》成为官员了解朝政、士子关心时务、商人探听商机、甚至普通百姓听“新鲜事”的重要渠道。
“看报了吗?皇上要修黄河了,说是以工代赈,干活给钱粮!”
“这新税制说得明白,以后就按田亩交税,我家那点丁银摊进去,好像还轻了些?”
“格致院说有种‘番薯’,亩产数十石,耐旱,不知咱这种了能行不?”
“嚯,泰西人又打起来了,为抢香料岛……”
报纸的威力迅速显现。
朝廷的政令不再是高高在上、语焉不详的文书,而是变成了街谈巷议、与自身利益息息相关的话题。
新政的好处、皇帝的仁德、国家的动向,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速度传播开来,极大地增强了政权的合法性、透明度和凝聚力,也无形中培养了民众的“国家”意识。
然而,阳光愈烈,阴影愈深。
《京报》对新政不遗余力的宣传,对旧弊有限但犀利的曝光,如同一把把刺向既得利益集团的利剑,终于激起了他们积蓄已久、猛烈而疯狂的反扑。
旧势力的反扑,是多层次、全方位的:
1 舆论攻讦:守旧派官员、地方豪绅控制的传统士林舆论开始发声。
他们不敢直接攻击皇帝,便将矛头对准具体政策和新政执行者。
攻击“均田令”是“夺民之产,与民争利”,违背“圣人井田之制”;攻击“废贱籍”是“淆乱贵贱,败坏纲常”;攻击“新税制”是“苛敛虐民”;攻击“格致院”和“实学”是“奇技淫巧,贻误士子”;攻击《京报》是“市井之言,蛊惑人心”,“泄露朝廷机密”。
他们利用门生故吏网络,在私人书信、诗文集会、乃至一些尚未被控制的旧式书院中,大肆散布谣言,唱衰新政。
2 行政阻挠:在地方层面,许多旧官僚、胥吏阳奉阴违,对新政拖延、曲解、变相抵制。
在清丈田亩时,与地主勾结,隐瞒田产;在推行新税时,故意制造混乱,仍暗中加派;在兴修水利、道路时,消极怠工,甚至挪用款项。
他们编织成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关系网,使得中央政令在基层大打折扣。
3 经济抵制:一些拥有大量土地、靠地租和放贷获利的大地主、豪商,对“限田”、“摊丁入亩”恨之入骨。
他们或利用经济实力,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或暗中资助、鼓动佃户、债户闹事,制造“新政扰民”的假象;或利用行会势力,抵制新税,对抗“废贱籍”后获得自由的工匠。
4 暴力威胁:在个别矛盾尖锐、旧势力根深蒂固的地区,开始出现暴力对抗的苗头。
有胥吏被支持新政的百姓举报贪腐,其家族聚众殴打举报者;有地主纠结家丁,阻挠官府清丈队伍;甚至有地方上的土豪劣绅与溃兵、土匪勾结,袭击下乡宣讲新政的官员、宣读《京报》的生员,制造恐怖气氛。
反扑的浪潮,在启明二年底至三年初,达到了一个小高峰。
各地关于“新政遇阻”、“刁民闹事”、“旧吏跋扈”的奏报雪片般飞向北京。
朝堂之上,守旧派官员也趁机发难,或公开质疑,或暗中串联,要求“缓行新政”、“尊重旧制”、“安抚士心”。
显然,改革已进入深水区,触碰到了最坚硬的核心利益。
仅仅靠颁布诏令、宣传动员,已不足以扫清障碍。
一场更为激烈、更为残酷的清算与斗争,已不可避免。
陈远和他的核心支持者清楚,到了必须亮剑,彻底铲除这些阻碍国家新生、压榨百姓血肉的“土豪劣绅”与腐败旧吏的时候了。
帝国的犁铧,在翻开板结的土地时,注定要碾碎那些盘根错节的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