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在北京城内,尤其是在汉人上层和动摇的汉军中,激起了剧烈而隐秘的反应。
求生的本能、对财富的担忧、以及“从龙之功”的诱惑,交织在一起,推动着暗流加速涌动,逐渐汇集成一股足以颠覆局势的潜流。
第一个突破口,出现在汉军绿营。
永定门守将,参将陈洪范,一个在明清更迭中几度倒戈、精明圆滑的老牌军头,成了关键人物。
他手握永定门、右安门两处要害的防务,麾下有兵两千余,是外城汉军中实力较强的一股。
这些天,他的部队同样缺粮,军心浮动。
李明睿通过旧关系,秘密联络上了他。
六月二十夜,陈洪范的参将府后堂。
烛光下,李明睿、王登库,与陈洪范相对而坐,气氛凝重。
“陈将军,局势已明,无需多言。”
李明睿须发皆白,但目光炯炯,“满清气数已尽,内外交困。
将军手握雄兵,把守要隘,当此之时,正是建立不世功业之机。
城外曹将军已有明言,献门者,为首功。
将军若开永定门,迎王师入城,不仅可保身家性命,富贵可期,更可救全城百万生灵于水火,功德无量啊!”
陈洪范手指敲着桌面,沉吟不语。
他是在权衡风险。
献门是大功,但也是奇险。
万一失败,便是灭门之祸。
而且,城内还有济尔哈朗的三千满洲护军,虽然主要在内城,但若闻变来袭,能否挡住?
王登库看出他的犹豫,从袖中取出一张单子,推了过去:“陈将军,这是城内几位有头脸的掌柜,凑的一点‘心意’,计有黄金五百两,纹银五千两,先慰劳将军麾下弟兄。
此外,我等已联络了朝阳门的千总赵良栋、东便门的把总马宝,彼等亦有归义之心,愿唯将军马首是瞻。
只要将军振臂一呼,打开永定门,赵、马二位便可同时响应,控制城门,接应大军。
内城鞑子兵少,又被饥民所困,必不敢倾巢来攻。
即便来攻,只要将军能守住一时半刻,城外大军顷刻即至!”
黄金白银的诱惑,同僚的呼应,以及“救百万生灵”的大义名分,终于让陈洪范下定了决心。
他一拍桌子:“好!我陈洪范,本就是汉家儿郎,当年迫于形势,屈身事虏,早就不堪其辱!
今日,便做一回岳武穆、郭汾阳,开城门,迎王师,光复神京!”
“不过,” 他眼中闪过厉色,“此事需周密。定在三日后,六月二十三,子夜。
以三声爆竹为号。
我开永定门,赵良栋开朝阳门,马宝控制东便门。
李老先生,王掌柜,你们需组织可靠民壮,在城内制造混乱,焚烧几处无关紧要的衙署,吸引鞑子兵注意。
同时,派人紧盯内城各门,若有异动,速来报我!”
“正当如此!” 李明睿、王登库大喜。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如此重大的密谋。
几乎在陈洪范等人定计的同时,内城的济尔哈朗和刚林,也通过安插在汉军中的眼线,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六月二十一,武英殿。
“王爷!刚中堂!大事不好!”
一个满人章京仓皇入内,跪地急报,“永定门的陈洪范,近日与李明睿那老匹夫、奸商王登库往来密切!
今夜,又有赵良栋、马宝的心腹出入其府!恐有异动!”
济尔哈朗脸色骤变:“可探得他们密谋何事?”
“具体不知,但听闻……听闻提到了‘开门’、‘功劳’等语!且陈洪范营中,今日突然给士卒加餐,虽只是稀粥,但颇不寻常!”
刚林倒吸一口凉气:“王爷!这是要献城啊!陈洪范、赵良栋、马宝,这三处城门一开,外城顷刻便失!必须立刻将其拿下,以正典刑!”
济尔哈朗又惊又怒,但更多的是慌乱:“拿?怎么拿?陈洪范有两千兵,赵良栋、马宝也各有数百。
咱们在内城只有三千人,还要分兵守皇城诸门。
若逼反了他们,立刻就是一场大乱!”
“那就先下手为强!”
刚林眼中凶光一闪,“以议事为名,召陈洪范、赵良栋、马宝三人入内城。
一旦入瓮,立刻擒杀!然后派咱们的人,持王爷令箭,去接管他们的兵权!”
“这……” 济尔哈朗犹豫,“他们会来吗?如今这光景……”
“就说有紧急军情,商讨突围之策,许以重赏!他们若不来,便是心中有鬼,更坐实了罪名!咱们再另想办法!”
“也罢!就依中堂!”
济尔哈朗咬牙,“立刻派人去召!多派护卫,在午门外埋伏!”
然而,济尔哈朗和刚林低估了陈洪范等人的警惕,也高估了自己此刻的权威和掌控力。
前去传令的戈什哈刚到永定门,就被陈洪范的亲兵拦下。
陈洪范听了“王爷急召,商讨突围重赏”的说辞,心中冷笑,面上却为难道:“军门,非是末将推脱,实在永定门防务吃紧,南蛮子细作活动频繁,末将不敢稍离。
请回复王爷,末将誓与此门共存亡,突围之事,王爷但有用得着末将处,一纸令下,末将万死不辞!”
一番冠冕堂皇的推脱,将使者挡了回去。赵良栋、马宝处,反应也大同小异。
消息传回内城,济尔哈朗和刚林心知密谋已泄,对方有了防备,强攻外城军营风险太大。两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王爷,为今之计,只有立刻加强内城防御,紧闭诸门,清查内奸!同时,派心腹持重金,秘密出城,去……去向南蛮子乞和!或许……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刚林已是语无伦次。
“乞和?现在去乞和,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济尔哈朗绝望地摇头,忽然,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不!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传令:将内城所有汉官、汉匠、汉奴,全部集中看管!凡有异动,格杀勿论! 准备好火药,堆在午门、神武门下!若事不可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道充满种族屠杀和毁灭意味的疯狂命令,被秘密下达。
但它未能挽救危局,反而如同在已满是裂缝的堤坝上又狠狠踹了一脚。
命令尚未完全执行,风声已然走漏。
内城的汉官、汉匠闻讯,惊恐万状,求生欲压倒了一切。
有人试图逃跑,有人暗中串联,更有胆大的,开始偷偷准备武器,打算拼死一搏。
内城,也乱了。
城内生变乱,危巢覆倾时。
陈洪范等人的献城密谋,与济尔哈朗疯狂而愚蠢的应对,共同将北京推向了最后爆发的边缘。
内城与外城,满洲与汉人,统治集团内部,各种矛盾在死亡和恐惧的催化下,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北京,这座帝国的核心,在内部相互倾轧、猜忌和疯狂中,正迅速滑向自我毁灭的深渊。
而城外的曹变蛟,已经接到了细作关于“内城异动、汉军不稳”的密报。
他知道,收网的时候,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