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进入第十天,曹变蛟的“软刀子”开始见血。
真正的杀手锏——断粮,其威力开始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显现出来。
北京作为都城,本有巨大的官仓储备,如京通仓、海运仓等,储存着从江南漕运而来的数百万石粮食,理论上足以支撑许久。
然而,理论的丰满敌不过现实的骨感。
第一,管理崩溃。
自清廷中枢“西狩”,实际掌权的济尔哈朗和刚林缺乏足够权威和手腕,对庞大的官僚体系失去了有效控制。
管仓官吏趁乱中饱私囊,监守自盗,将官粮偷偷运出倒卖,或藏匿起来以待时变。
仓廪账目混乱,实际存粮远低于账面数字。
第二,分配不公。
仅剩的、还能被控制的粮食,优先供应内城的满洲王公贵族、八旗兵及其家眷。
至于驻扎在外城的数万汉军绿营、包衣兵,以及上百万普通百姓,则被有意无意地忽视,或者只能得到极其微薄的配给。
第三,恐慌抢购与囤积居奇。
围城之初,城内大小粮商见机不妙,纷纷囤粮惜售,导致市面上粮价一日数涨。
从最初的每石一两银子,飙升至十两、二十两,且有价无市。
百姓恐慌,将最后一点积蓄换成救命粮,进一步加剧了粮食的紧张和集中。
到了六月中旬,外城的情况已极度恶化。
汉军绿营的粮饷断绝,士兵开始挨饿。
起初还能喝点稀粥,后来连粥都供应不上。
饥饿的士兵无力值守,更无战心,开小差、抢劫民户粮食的事件暴增,军纪彻底败坏。
普通百姓的处境更为悲惨。
底层贫民早已断炊,树皮、草根、观音土成为“美食”,易子而食的惨剧在偏僻街巷悄然发生。
每天清晨,都能在街头巷尾发现饿毙的尸首,起初还有官府组织掩埋,后来便无人过问,任凭野狗撕咬,瘟疫开始有了滋生的苗头。
内城的情况稍好,但恐慌情绪同样蔓延。
满洲贵族们虽然暂时不缺吃的,但他们深知,坐吃山空,外面的粮食运不进来,内城的存粮也支撑不了几个月。
更可怕的是,外城百万饥民,如同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就堵在他们家门口。
济尔哈朗和刚林终于意识到了粮食问题的致命性,但为时已晚。
他们勉强凑集了一批粮食,试图运往外城,安抚军心。
然而,杯水车薪,且在运输过程中,就遭到了饥饿士兵和百姓的哄抢,演变成骚乱,死伤数十人,粮食被抢掠一空。
这一事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彻底暴露了清廷留守当局的无能,也彻底激化了内城与外城、满洲与汉人之间本就尖锐的矛盾。
“他妈的!咱们在外头饿着肚子替他们守城,他们在内城吃香喝辣!现在才想起施舍这点狗都不吃的陈米?还让那些旗丁拿鞭子抽咱们?反了!老子不干了!”
一个饿得眼睛发绿的汉军把总,在骚乱中抢到半袋米后,对着手下兄弟吼道。
“对!不干了!开城门,迎王师!王师说了,开城门的有功,有饭吃!”
类似的声音,在饥饿与愤怒的汉军中越来越响亮。
一些中下层军官开始秘密串联。
与此同时,城内的士绅、商贾也坐不住了。
他们有钱,但在粮食面前,钱成了废纸。
他们更担心的是,一旦城破,乱兵和饥民的抢劫,会让他们数代积累的财富化为乌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顺应天命”。
以原明朝翰林李明睿(隐居北京)、大粮商王登库为首的一批有影响力的汉人上层,开始秘密接触。
他们分析了局势,认为清廷大势已去,顽抗只会让全城玉石俱焚。
大陈军的政策看起来还算宽厚,尤其是对主动归顺者。
他们手中掌握着一定的资源(隐藏的粮食、商铺、人脉),或许可以成为“立功”的资本。
六月十八夜,李明睿派心腹家人,冒死用绳索缒下城墙,来到了大陈军大营,求见曹变蛟,呈上了“城内士民乞降表”和一份详细的“城内虚实图”,标注了粮仓位置、兵力布防、特别是内城几处防守相对薄弱的水关、便门。
曹变蛟接见了使者,厚加赏赐,并给予明确承诺:“凡助王师平定北京、保全古迹、安辑百姓者,不论满汉,皆是大功,朝廷必不吝封赏。尤其保护紫禁城、坛庙、库藏完好者,功加一等。”
使者带回的消息和承诺,如同火种,投入了早已干燥至极的柴堆。
断粮困孤城,饥火焚人心。
曹变蛟的“断粮”策略,配合政治攻心,取得了远超强攻的效果。
饥饿不仅摧毁了守军的身体,更摧毁了他们的忠诚和纪律,点燃了沉积已久的民族与阶级矛盾。
北京城,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从内部开始燃烧。
火焰来自汉军士兵空瘪的肚腹,来自百姓绝望的眼神,来自士绅商贾对财富的担忧,也来自满洲贵族们内心的恐惧。
内外交困,上下离心,这座孤城的陷落,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现在,只差一个火星,或者,一个主动打开城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