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变蛟的“围而不攻、攻心为上”策略,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开始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北京这座巨大“肿瘤”的神经与血管。
围城的消息,连同那些射入城内的安民告示和城外日夜不停的宣谕喊话,以惊人的速度,在死寂的北京城内发酵、扩散,引发了一场无声却剧烈的化学反应。
反应最直接的,是普通百姓。
被“跑马圈地”、“剃发易服”等苛政压抑了多年的仇恨与恐惧,在“王师已至城下”、“只惩首恶、不究胁从”的承诺下,开始转化成一种隐秘的期待。
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变得大胆起来。
“听说了吗?南边的天兵真的来了!就在卢沟桥!说是洪武皇帝派来的!”
“告示上说,开城门的有功!那济尔哈朗、刚林这些狗鞑子,怎么还不开城?是想拉着全城人陪葬吗?”
“永定门、右安门真能出城?出去了真有粥喝?”
“我二舅家的邻居的侄儿,昨天晌午偷偷从水沟爬出去看了,回来说南兵的营寨一眼望不到边,大炮跟树林子似的!可人家真没开炮,还在城外放粥呢!”
“唉,这日子,提心吊胆的,早点换个天,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恐慌在蔓延,但不再是单纯的对外面“流贼”的恐惧,更多是对城内即将到来的未知变故,以及可能因守军顽抗而招致屠城的恐惧。
许多人家开始偷偷藏起粮食,收拾细软,打听出城的门路。
反应最复杂、最激烈的,是守军,尤其是汉军绿营和包衣汉军。
他们占了守城兵力的七成以上。满清入关后,对他们既用又防,地位低下,饷银常被克扣,战时多为炮灰。
如今,城外是同文同种的“王师”,城内是穷途末路、对他们并不信任的满洲主子。
安民告示和喊话,字字句句敲打在他们心上。
“只惩首恶,不究胁从……” 一个把总蹲在朝阳门瓮城的角落里,低声念叨着,眼神闪烁。
“头儿,咱们……真要给鞑子陪葬?”
旁边一个老兵油子凑过来,“我可是听说了,南边那位陈王爷,对降卒不错,有本事的还给官做。咱们在这儿,算个逑?”
“噤声!”
把总紧张地看了看左右,“让满洲大爷听见,脑袋还要不要了?”
“满洲大爷?”
老兵油子嗤笑,“您瞅瞅这几天,那些个旗兵老爷,还剩下几个在城头?不都缩回内城,守着他们的王府、贝勒府了吗?让咱们这些人在外城顶着。真打起来,炮子儿可不认人!”
类似对话,在各处城墙值班的汉军中悄然进行。
军心,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正在快速消融。
开小差的士兵开始增多,有的扔掉号衣,混入百姓中;有的甚至偷偷翻下城墙,向城外大陈军营投降,带去了宝贵的城内情报。
反应最恐慌、最分裂的,则是满洲贵族和官员。
郑亲王济尔哈朗(小)和大学士刚林,坐镇紫禁城武英殿,如坐针毡。
他们手中还能直接指挥的兵力,只剩下不到三千人的两黄旗护军和部分家丁,控制内城(皇城)已显吃力,更别说偌大的外城了。
“王爷!不能再等了!”
刚林急得嘴角起泡,“汉军已不可靠,百姓蠢蠢欲动。城外南蛮子虽未攻城,但这是钝刀子割肉啊!再围上十天半月,不用他们打,城内自己就乱了!”
“那你说怎么办?开城投降?”
济尔哈朗年轻,缺乏其父的沉稳,此刻又惊又怒,“我济尔哈朗,堂堂和硕郑亲王,太祖子孙,岂能向汉狗屈膝?祖宗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王爷!脸面重要,还是宗庙、身家性命重要?”
另一个汉臣幕僚哭劝,“如今之势,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其实还有,但恐慌性抢购导致市面无粮),军心涣散,民心背离。这城……守不住啊!不如……不如趁还能谈条件,派使者出城,或许……或许还能保全……”
“保全什么?保全这颗脑袋挂在城门上吗?”
济尔哈朗怒吼,“南蛮子告示上说了,‘只惩首恶’!你我和刚林大学士,就是他们眼中的‘首恶’!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那……那突围?”
有人怯生生提议,“趁夜,从北面德胜门或安定门,集中所有骑兵,护着王爷和家眷,冲出去!去宣化,去大同,或者……去关外!”
“突围?”
济尔哈朗眼中闪过一抹狠色,但随即黯淡,“城外数万大军,铁桶一般,如何突得出去?就算突出去,又能去哪?宣化、大同,还在咱们手里吗?关外……赵勇的东路大军,怕是已经快到沈阳了吧?”
会议不欢而散,毫无结果。
济尔哈朗既无决死一战的勇气,也无壮士断腕投降的魄力,更无巧妙周旋的智慧,只能在绝望中拖延,将希望寄托在渺茫的“辽东援军”或“蒙古救兵”上,尽管他自己都不信。
就在清廷中枢瘫痪、上下离心之际,曹变蛟的“软刀子”还在持续加码。
他采纳了宣教官的建议,玩起了“心理战”升级版:
“榜样”的力量:对主动出城投降的汉军官兵、普通百姓,不仅妥善安置,还挑选了几个识文断字、愿意“现身说法”的,带到阵前,让他们用乡音,向城内喊话,讲述在城外受到的待遇,劝告乡亲、同袍不要再为满洲人卖命。
“美食”的诱惑:每日在永定门、右安门外施粥时,故意将粥熬得浓香四溢,风一吹,香味能飘到城头。让饥肠辘辘的守军和百姓,闻得到,吃不着,加剧其心理落差和对城内当局的不满。
“噪音”骚扰:夜里,派小队人马,在靠近城墙的地方敲锣打鼓,制造噪音,或者突然发射几支响箭,让守军彻夜紧张,不得休息,进一步消耗其精力。
“谣言”攻势:通过细作,在城内散布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辽东已全部归顺”、“蒙古科尔沁部杀了清廷使者,准备投诚”、“西安发来圣旨,三日后再不降,就要用红衣大炮轰平紫禁城”……搞得人心惶惶,真假难辨。
围而不攻策,心战显锋芒。
曹变蛟完美地执行了陈远“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策。
他没有浪费一兵一卒进行强攻,却用政治宣传、心理攻势和严密封锁,将北京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高压锅。
宫内,是绝望的满洲贵族、动摇的汉军、恐慌的百姓和日益减少的粮食。
压力在不断累积,只等那个临界点的到来。
而城外的猎手,只需耐心等待,等待猎物在内部压力的煎熬下,自行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