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九年,六月初五,晨。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西山的轮廓,将金色的光辉洒向永定河畔的卢沟桥时,这座见证了无数王朝兴衰的古老石桥,迎来了它历史性的一刻。
桥东,猎猎晨风中,一面玄底金边、足有两丈高的“陈”字大纛,缓缓升起,迎风怒展。
大纛之下,北伐中路大军先锋大将曹变蛟,顶盔贯甲,手按剑柄,肃然立马桥头。
他身后,是五千名从保定血战中淬炼而出的精锐步骑,盔明甲亮,刀枪并举,沉默中透着凛冽的杀气。
更后方,烟尘滚滚,更多的部队正在源源不断开进,在卢沟桥西岸的旷野上,依令扎下营盘,连绵的旌旗一眼望不到边际。
曹变蛟没有急于过桥。
他举起单筒千里镜,向着东北方向,那座在晨雾与霞光中若隐若现的、巍峨而沉默的巨城轮廓望去。
北京。
大明的京师,满清的都城,如今,是大陈王师北伐的最终目标之一,就这么沉默地、似乎毫无防备地矗立在地平线上。
城墙的轮廓、城楼的飞檐、甚至隐约可见的正阳门箭楼,在千里镜中清晰可辨。
没有预想中如林的旌旗,没有密集的守军身影,只有一种死寂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将军,探马来报!”
一名夜不收哨骑飞马而至,在曹变蛟马前滚鞍下马,“北京九门紧闭,城头守军稀疏,旗帜不整。
永定门、右安门方向,有零星百姓试图出城,皆被守军驱回。
城内……异常安静。”
“安静?”
曹变蛟放下千里镜,眉头微蹙。
这安静,比激烈的抵抗更让人捉摸不透。
“再探!重点探查朝阳门、东直门,看是否有军队调动迹象。
派会说满话、蒙古话的斥候,尽量靠近城墙,听听动静。”
“得令!”
曹变蛟回身,对身后的传令官道:“传令后续部队,就在卢沟桥以西,依地势扎营。
深沟高垒,多设鹿角拒马。
前军营哨推进至桥东三里,设立警戒线。
炮队,择高地构筑阵地,炮口给我对准正阳门、永定门方向,但未经本将号令,一炮也不许放!”
“遵命!”
命令迅速传达。
训练有素的大陈军各部立刻行动起来。
步兵开始挖掘壕沟,构筑胸墙;骑兵在外围游弋警戒;工兵指挥民夫,将一门门沉重的“破虏”炮推上预先勘测好的高地,炮手们紧张地测算着射距,调整着炮口角度。
偌大的军营,除了军官的口令声、工具的碰撞声和骡马的响鼻,并无喧哗,一股凝重而肃杀的气氛弥漫开来。
曹变蛟的谨慎是有道理的。
北京,这座城池的意义太过重大。
它不仅是政治象征,更是北方汉民心中难以言喻的痛与结。
强攻,或许能下,但必然造成巨大破坏和伤亡,更会深深刺痛那些仍对前明怀有复杂感情的人心。
况且,城内情况不明,焉知这不是清廷的空城计,或藏着什么最后的疯狂?
日上三竿,更多的探报传回。
“报!德胜门、安定门方向,有少量旗人装束者携家带口,试图从水关出城,被守军拦截,发生小规模冲突!”
“报!朝阳门外,发现小股骑兵,约百人,像是蒙古人装束,在城外逡巡片刻后,从东便门方向入城!”
“报!城内细作冒死传出消息:留守的满清郑亲王济尔哈朗之子与大学士刚林等,仍在城内,但已无法有效控制军队。
八旗兵多已逃亡或躲入内城,汉军绿营军心涣散,多有私下串联。
粮价飞涨,百姓恐慌。”
曹变蛟仔细分析着每一条情报。
济尔哈朗和刚林还在,说明清廷中枢尚未完全放弃北京。
但军队失控、粮价飞涨、百姓恐慌,又说明这座都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那些出城的蒙古骑兵,是联络外援?还是接应某些人逃跑?
“将军,是否要派兵,先将北京各门围住,防止重要人物脱逃?” 副将请示。
曹变蛟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
北京城太大,我们兵力虽众,但若要彻底合围,兵力必然分散,反易被各个击破。
况且,王上和秦帅的策略很明确,对北京,重在控制,而非强攻;重在攻心,而非杀伤。”
他再次看向那座沉默的巨城,缓缓道:“传我将令:”
“一,各营严守阵地,无令不得擅自前出,更不许挑衅、炮击城墙。”
“二,多派游骑,遮蔽战场,彻底切断北京与外界的一切陆路联系。尤其是通往张家口、古北口的方向,加派双倍哨探,严防漠南残部或辽东溃兵入援或接应。”
“三,立即书写安民告示,抄录百份,用弓箭射入城内。
告示要言明:大陈王师至此,只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于百姓秋毫无犯。只惩首恶,不究胁从。
开城迎降者有功,顽抗到底者必诛。
城内士农工商,各安其业。
即日起,愿出城者,可于永定门、右安门两处,经查验无武器后,每日放行一个时辰,许其投亲靠友或返乡。”
“四,挑选嗓门洪亮、熟悉北地口音的士卒,组成喊话队,轮番至各门宣谕。内容同告示,但要更浅白,更要反复强调‘不杀降,不扰民’。”
“五,在卢沟桥设立赈济点,开仓放粥。凡从城内逃出的百姓,无论满汉,一律施粥救济,有病的派军医诊治。并登记姓名、原籍,愿返乡者发给少量路费。”
“六,八百里加急,将我军已抵北京城下、暂取围困监视之态,飞报西安行在王上,并通报中路秦帅及东路赵大将军,请示方略。”
一连串的命令,条理清晰,刚柔并济。
既展现了强大的军事存在,施加了无形的压力,又敞开了政治解决的大门,并尽力争取民心,瓦解守军意志。
副将领命而去,迟疑了一下,又问:“将军,若那济尔哈朗等人,拒不开门,又当如何?”
曹变蛟眼中寒光一闪:“那我们就等着。
等着他们粮尽,等着他们内乱,等着他们自己把城门打开。
北京,已是瓮中之鳖,何必急在一时?传令全军,没有我的将令,哪怕一只箭射上城墙,我也要军法从事!
王上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北京,不是一个废墟的北京!”
“末将明白!”
当日午后,无数份抄写工整的安民告示,被绑在无镞箭上,由臂力强劲的弓手,射入了北京各门附近的街巷。
同时,数十名大嗓门的士兵,在刀盾手掩护下,逼近到护城河边,用铁皮喇叭,开始向着城头反复喊话:
“城里的父老乡亲听着!大陈洪武皇帝陛下,遣天兵至此,只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救民于水火!”
“朝廷有令:只惩首恶,不究胁从!开城迎降者有功!”
“即日起,愿出城的百姓,可于永定门、右安门出城,大陈王师绝不加害,还施粥放粮!”
“八旗将士,汉军弟兄,莫再为鞑子卖命了!放下刀枪,回家团圆!”
喊话声在空旷的城墙间回荡,清晰传入城内。
城头,一些守军的身影在垛口后晃动,窃窃私语。
没有箭矢射下,也没有炮声回应。
只有一种更加诡异的寂静,在北京城内外弥漫。
兵临北京城,巨兽默无言。
曹变蛟没有选择雷霆万钧的强攻,而是采取了更为高明、也更为耐心的“围而不攻,攻心为上”之策。
大陈的旌旗,终于在沦陷多年后,重新飘扬在了北京城下。
这座城市的最终命运,已不再取决于城墙的厚度和守军的数量,而取决于城内人心的向背,以及西安那位洪武皇帝,最终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