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五年,五月初三,杀虎口外五十里,大陈军中路军大营。
连绵数十里的营盘,旌旗如林,刁斗森严。中军大帐前,高耸的“秦”字帅旗与“平虏大将军”纛旗在塞外的风中猎猎作响。
帐内,炭火驱散着暮春草原夜晚的寒意,秦玉凤端坐在帅案后,并未着甲,只是一身玄色箭袖常服,但眉宇间的英气与久居上位的威仪,让她看起来比帐中任何一位顶盔贯甲的将领都更具压迫感。
她的下首,左右分坐着副将周遇吉、曹变蛟,以及参谋司、宣抚司的几位主事军官。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大帐中央,那几名风尘仆仆、神色复杂的蒙古使者身上。
为首的,正是林丹汗遗孀娜木钟。
她换下了蒙古贵妇的华丽装束,只穿着一身素净的深蓝色蒙古袍,发髻简单挽起,未戴多少首饰,唯有腰间悬挂的一枚古朴玉环,显示着她不凡的身份。
她面色苍白,眼中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身姿笔挺,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她的身后,站着土默特部的一位老年贵族,以及两名低眉顺眼的侍女。
“察哈尔部孛儿只斤氏,林丹汗未亡人娜木钟,携土默特部使者,见过大陈平虏大将军。”
娜木钟的声音微微发颤,却清晰地将一段事先练习过的汉话说了出来,并依草原礼节,右手抚胸,微微躬身。
帐内一片寂静。
周遇吉、曹变蛟等人面无表情,秦玉凤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并未立即回应。
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片刻,秦玉凤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福晋远来辛苦。赐座,上茶。”
有亲兵搬来胡凳,送上热茶。
娜木钟谢过坐下,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却仍在微微发抖。
“福晋此来,是代表漠南蒙古诸部?”秦玉凤问。
娜木钟放下茶杯,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秦玉凤:“回大将军,妾身此来,是代年幼之子额哲,以及土默特顺义王卜失兔、察哈尔塔什海台吉等,向大陈洪武皇帝陛下,及大将军,表达……归顺之意。”
“哦?归顺?”秦玉凤眉梢微挑,“不知是何等归顺法?”
娜木钟咬了咬下唇,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羊皮和绸缎包裹的文书,双手呈上:“此乃我漠南蒙古诸部首领联名所拟请降表文,及……及议和条件。请大将军过目。”
亲兵接过,呈到帅案。秦玉凤展开,快速浏览。
表文用的是汉蒙双语,言辞极为恭顺,将陈远比作“天可汗再世”,自称“边鄙小藩”,“不识天威”,如今“幡然悔悟”,“愿率部内附,永为藩篱”。
但后面的“议和条件”,却让秦玉凤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她将文书递给身旁的参谋司主事,示意他念出来。
主事清咳一声,朗声诵读:
“漠南蒙古诸部,诚心归顺大陈,愿遵天可汗号令,但有数事,恳请天朝体恤:
一、 请仿前明旧例,册封额哲为顺义王(或由朝廷另赐王号),世镇漠南。保留察哈尔本部及附庸部落建制,由额哲及其子孙统辖,朝廷不派流官,不行汉法,许其自治。
二、 请划定牧区界限。以大青山、西拉木伦河为界,山北、河东草原,为漠南蒙古牧地,汉民、汉军不得逾越屯垦、驻防。双方于此线互市。
三、 漠南蒙古诸部,愿去汗号,奉正朔,岁纳马匹、皮革为贡。然部众税赋、兵役、诉讼,仍由各部首领自理,朝廷不予干涉。
四、 请朝廷赐还传国玉玺(声称在林丹汗时遗失于明,请朝廷寻回赐予以示正统),并厚赏归顺首领,以安众心。
五、 请朝廷罢征西、征东之师,以示诚意。漠南愿为朝廷看守北疆,抵御漠北、漠西之敌。
六、 ……”
条件一共列了十二条,核心诉求简单而清晰:裂土自治,保持独立王国地位,换取名义上的臣服。
帐内诸将的脸色,随着一条条念出,越来越难看。
曹变蛟甚至忍不住冷笑出声。
念毕,帐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秦玉凤脸上。
娜木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受到帐内弥漫的那股冰冷而轻蔑的气息。
但她必须硬着头皮说完:“大将军,此乃我漠南各部诚心所请。只要天朝应允,额哲愿亲往西安,朝见陈王。从此以后,漠南永为大陈北方屏障,绝无二心。如此,可免刀兵,可全生灵,岂不两便?”
秦玉凤缓缓靠向椅背,手指在光滑的帅案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她没看娜木钟,而是望向帐顶,仿佛在沉思。
半晌,她才重新坐直身体,目光如电,射向娜木钟:
“福晋,你是个明白人,也是个为部众着想的人。我敬你这份心。但,”
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你们是不是,还没睡醒?”
娜木钟浑身一颤。
“册封藩王,世镇漠南? 我大陈自王上起兵以来,废除了多少世袭罔替的爵位,打散了多少拥兵自重的军头?连前明宗室都要自食其力,你们凭什么觉得,可以在我大陈的疆土内,再保留一个国中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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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定界限,山北为牧地,汉民汉军不得逾越?
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漠南草原,自汉唐以来,便是中国故土!
阴山南北,何时成了你蒙古独享的牧场?
我大陈百姓,只要遵守朝廷法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处不可去,何处不可居?
至于驻防,更是荒谬!
我大陈的军队,守卫的是大陈的每一寸疆土,何时轮到外人来规定我们该驻在哪里?!”
“部众自治,朝廷不干涉?
那朝廷要你们这归顺有何用?要你们这藩王有何用?
我大陈子民,无论汉蒙回藏,皆需遵守《大陈律》,皆需缴纳朝廷正赋,皆需服从官府管辖。
你们想继续当土皇帝,继续对部民生杀予夺、横征暴敛?做、梦!”
秦玉凤每说一句,娜木钟的脸色就白一分。
她身后的老贵族,更是摇摇欲坠。
“至于寻回玉玺?”
秦玉凤嗤笑一声,“此等虚妄之物,也拿来当条件?
我大陈之正统,在于天命民心,在于文治武功,何须一方死物证明?
王上若想要玉玺,自会令人镌刻新的‘大陈受命之宝’,何用前朝朽物?”
“最后,让我们罢征西、征东之师?”
秦玉凤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巨大北疆地图前,背对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北伐之议,乃我大陈既定国策,百年大计!
其目的,不是为了接受你们这种有名无实、遗祸无穷的归顺,而是要彻底解决北疆问题,将漠南、漠北乃至更遥远的疆土,真正纳入朝廷直接、有效、永久的管辖之下!
是要让我大陈的百姓,从此不再受游牧侵掠之苦!是要让我华夏文明的光辉,普照草原大漠!”
她猛地转身,目光灼灼,扫过娜木钟惊骇的面容,扫过帐中诸将激昂的神情:
“所以,福晋,还有你背后的卜失兔、塔什海,你们都听好了。也给归化城里,所有还心存幻想的人带句话。”
秦玉凤一字一顿,声震大帐:
“陈王有旨意在此——”
帐内所有人,包括秦玉凤自己,瞬间肃立,面朝西安方向,拱手聆听。
秦玉凤肃容,朗声道:“陛下口谕:‘孤起兵讨逆,非为兼并土地,实为混一寰宇,开万世太平。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需遵奉正朔,沐浴王化。漠南之地,本属中华,岂容裂土自专?”
“今孤遣天兵,吊民伐罪,非为绝蒙古之祀,实为拯其民于水火,导其地入版图。蒙古百姓,亦孤赤子。
愿归顺者,当去汗号,解部众,编户齐民,一体同法。首
领有才德者,朝廷自当量才录用,授以官职,与汉官同列。
百姓,则授田亩,免赋税,兴教化,通路商,使其知礼义,享太平。
“若执迷不悟,妄图割据,则天兵一至,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也!’”
圣谕宣毕,帐内一片肃杀。
娜木钟如遭雷击,瘫坐在胡凳上,面无人色。
这哪里是议和条件?这是最后通牒!是要求他们无条件放弃一切政治、军事、经济特权,彻底融入大陈的赤裸裸的征服宣言!
“不……不可能……”
娜木钟喃喃道,眼泪夺眶而出,“这……这是要绝了我们蒙古的根啊……各部首领,不会答应的……牧民也不会习惯的……”
秦玉凤走回帅案后坐下,语气稍微缓和,但内容依旧冰冷:“福晋,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负隅顽抗,只有部族灭绝的下场。归顺融合,蒙古百姓能过上安定富足的生活,你们的贵族,也能在新朝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总好过在草原上颠沛流离,最终被历史淘汰。”
“至于习惯?”
秦玉凤顿了顿,“习惯是可以改变的。
王上常说,‘胡汉一家,天下一体’ 。
朝廷会在草原设立州县,修建城池,开设学堂,教授汉文汉法,也允许蒙古语言文字、风俗习惯在一定范围内保留。
会推广更适合草原的农作、畜牧技术,改善民生。
假以时日,何分胡汉?皆是大陈子民。”
“给你们十天时间。”
秦玉凤最后道,“十天后,若归化城未开,各部首领未至我军前请降,未交出部众名册、兵械、印信……则我军,将攻城。
破城之日,顽抗者,杀无赦。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
“送福晋回城。”
娜木钟失魂落魄地被“请”出了大帐。
塞外的夜风格外凛冽,吹得她遍体生寒。
回头望去,大陈军营连绵的灯火,如同星河落地,又像是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即将迎来最终命运的归化城。
议和使节至,裂土梦成空。
娜木钟带来的,是蒙古贵族们最后的幻想。
而秦玉凤代表的,是陈远和新生的、充满扩张性与同化决心的大陈帝国,不容妥协的钢铁意志。
裂土而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现在,摆在漠南蒙古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无条件归顺,融入这个正在形成的、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或者,在火炮与燧发枪的轰鸣中,走向彻底的毁灭。
归化城的命运,乃至整个漠南草原的未来,都在这十天倒计时中,进入了最后的读秒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