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蒙古,归化城。
昔日林丹汗的金顶大帐,如今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
帐内,牛油大烛火光摇曳,映照着几张或苍老、或焦躁、或绝望的脸庞。
帐外,夜风呼啸,穿过破损的营栅,带来远方隐约的马蹄声和伤兵的呻吟。
漠南蒙古名义上的共主,林丹汗之孙、年幼的额哲,裹着厚重的皮袍,缩在铺着华丽毡毯的主位上,小脸煞白,眼神里满是惊恐。
他才十二岁,本该在草原上追逐羊羔、练习骑射的年纪,却被推到了这风暴的中心。
他的母亲,林丹汗的遗孀娜木钟,一个风韵犹存却眉宇间刻满忧患的妇人,紧紧搂着他,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帐内众人。
真正主宰着漠南蒙古命运的,是坐在下首的三个人:
土默特部首领,顺义王卜失兔,年过五旬,须发已见花白,面庞被草原风霜雕刻出深深的沟壑。
他是林丹汗时代的老臣,也是如今漠南诸部中实力最强、威望最高的首领。
此刻,他正闭目捻着一串骨珠,看似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永谢布部首领,鄂托克诺颜,正当壮年,身材魁梧,一脸虬髯,性格刚猛。
他不停地灌着马奶酒,赤红的双眼瞪着帐帘,仿佛随时要拔刀冲出去厮杀。
察哈尔本部大台吉,塔什海,额哲的叔父,一个面容阴鸷的中年人。
他野心勃勃,一直不甘心大权旁落,此刻眼神闪烁,不知在算计什么。
“报——!”
一个浑身血迹、甲胄破损的探马连滚爬进大帐,嘶声道:“禀大汗,诸位诺颜!南蛮子……南蛮子的中路大军前锋,已过杀虎口!距归化城已不足三百里!看旗号,是……是那个女元帅秦玉凤的中军大纛!”
“哗啦!” 鄂托克诺颜手中的银碗摔在地上,马奶酒溅了一地。
他霍然起身,咆哮道:“欺人太甚!秦玉凤一个汉人娘们,也敢带兵打到我们归化城下!卜失兔!塔什海!咱们集结所有能战的儿郎,跟他们在草原上决一死战!长生天会保佑真正的勇士!”
卜失兔缓缓睁开眼,声音干涩:“决一死战?鄂托克,你拿什么去战?我们三部,加上依附的小部落,能凑出多少战兵?
十万?还是八万?其中有多少是能披重甲、开强弓的老兵?
秦玉凤带了多少人?整整四十万!是四十万!而且,他们不是只会骑射的蒙古人,他们有那种能发出雷鸣的火炮,有能连发铅弹的火铳,有长枪如林的步兵方阵!
我们在大同外围的试探性攻击,结果如何?三千勇士,一个时辰都没撑住,就被炮火和铳弹打成了筛子!草原野战?
我们的骑射,在那些火器面前,就像孩子扔石头!”
鄂托克诺颜被噎得满脸通红,却无法反驳。
大同外围那一战,是场噩梦。
蒙古骑兵赖以成名的快速迂回、弓箭漫射,在严密的明军车阵和恐怖的炮火覆盖下,变得毫无意义。
冲锋的通道被炮弹和霰弹清扫,零星冲近的勇士又被火铳齐射打倒,侥幸贴近车阵,又会被如林的长枪刺穿。
那一战,彻底打掉了许多蒙古将领正面野战的勇气。
塔什海阴恻恻地开口:“卜失兔诺颜说得对,硬拼是下策。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归化城虽然坚固,但能守多久?城内粮草只够两月之用。南蛮子既然大举来攻,必然做了长期围困的准备。守城,是死路一条。”
“那你说怎么办?!” 鄂托克诺颜怒道。
塔什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为今之计,只有……走!”
“走?”
娜木钟失声,“往哪里走?东面,科尔沁那些墙头草早就靠不住了,赵勇的东路军正在扫荡辽东,很快就会西进。
西面,是孙传庭的西路军,卡在河套,虎视眈眈。
北面……是茫茫戈壁和沙漠,后面还有喀尔喀三部,他们巴不得我们和南蛮子拼个两败俱伤,好吞并我们!”
“那就去漠西!”
鄂托克诺颜吼道,“去投奔准噶尔的巴图尔珲台吉!他兵强马壮,一直想整合蒙古诸部,我们去投他,他一定会收留!合我们与准噶尔之力,未必不能与南蛮子周旋!”
“愚蠢!”
卜失兔厉声喝道,“投奔准噶尔?鄂托克,你忘了我们土默特、永谢布的祖先是怎么从漠西迁过来的吗?
忘了我们和林丹汗与卫拉特人百年来的血仇吗?巴图尔珲台吉是雄主不假,但他更是枭雄!
我们去投他,最好的结果是被他吞并,部众被打散,沦为他的附庸。
最坏的结果……是成为他献给南蛮子,换取和平或者利益的礼物!
而且,从这里到准噶尔,要穿越多少敌对部落的牧场?要经过多少荒漠?我们带着部众、牛羊、辎重,能走多远?
秦玉凤的骑兵是吃素的吗?她会让咱们安然西去?”
帐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额哲压抑的抽泣声和牛油烛火噼啪的爆响。
每一种选择,似乎都是绝路。
塔什海打破沉默,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还有一个办法……降。”
“降?” 卜失兔和鄂托克诺颜同时看向他,眼神复杂。
“对,降。”
塔什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但不是无条件投降。
我们可以派使者,去见那秦玉凤,或者……直接派人去西安,见陈远。
我们可以表示归顺,奉还传国玉玺(其实早已丢失,但可以声称在手中),承认他为天可汗。
但条件是要保留我们的部众、牧场、贵族地位,像当年对待归顺的兀良哈三卫一样,设立羁縻卫所,许我们自治。”
“陈远会答应?”
卜失兔苦笑,“他这次北伐,摆明了是要彻底解决北疆问题,要改土归流,要直接管辖。你看看他在河套、在辽东是怎么做的?屯田,筑城,编户齐民,推行汉法。他会允许我们继续当土皇帝?”
“那就谈!”
塔什海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光芒,“我们可以做出更多让步,比如交出部分草场,派质子,接受朝廷派遣的官员,按丁口纳贡……只要保住部落根本,保住我们贵族的身份和财富,哪怕暂时低头,又算什么?
汉人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部众还在,牧场还在,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鄂托克诺颜怒道:“塔什海!你这是懦夫行径!是背叛长生天,背叛成吉思汗的子孙!我宁可战死在马背上,也绝不向汉狗屈膝!”
“那你就带着你的部众去战死吧!”
塔什海也火了,“看看能不能挡住南蛮子的炮火!看看你死了之后,你的妻子儿女会不会沦为奴隶!看看你的永谢布部,会不会从草原上被抹去!”
“够了!”
一直沉默的娜木钟突然尖声喝道。
她松开儿子,站起身,虽然身体在微微发抖,但目光却变得出奇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决绝。她看向卜失兔,这位实际上的主事人。
“卜失兔诺颜,您是长辈,是智者。如今,是战,是走,是降,必须有个决断了。
额哲年纪小,我是妇人,本不该多言。
但我是林丹汗的妻子,是额哲的母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察哈尔部,看着整个漠南蒙古,走向灭亡。”
她走到帐中,对着悬挂的成吉思汗画像跪下,叩了三个头,然后转身,泪流满面,声音却清晰无比:
“战,我们没有胜算,只会流干最后一滴蒙古人的血。走,我们没有生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部众离散,死伤更惨。降……或许还能为蒙古,留一丝血脉,留一分元气。”
她看向卜失兔:“诺颜,派人去和谈吧。不,我亲自去。
以林丹汗遗孀、额哲母亲的身份,去秦玉凤的大营。
我愿以身为质,换取谈判的机会。
条件……可以慢慢谈。
只要他们答应不屠戮部众,不拆散家庭,给普通牧民一条活路……其他的,都可以谈。”
“福晋!” 鄂托克诺颜虎目含泪。
“额吉!” 小额哲扑上来抱住母亲。
卜失兔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手中的骨珠串“啪”地一声崩断,骨珠滚落一地。
他缓缓起身,对着娜木钟深深一揖:“福晋深明大义,为了蒙古苍生,不惜以身犯险。老朽……愧不敢当。也罢……”
他挺直佝偻的腰背,对塔什海道:“准备使团,护送福晋去南军大营。
我,卜失兔,以土默特部顺义王的名义,向大陈王……请降。
条件……就如福晋所言,首要是不伤部众,不拆骨肉。
其他的……我们,愿遵天可汗号令。”
“诺颜!” 鄂托克诺颜还要争辩。
卜失兔抬手止住他,老泪纵横:“鄂托克,我知道你不服。
我也不服。但……你看看帐外,听听风声。
那不是长生天的怒吼,那是……时代变了。
我们的骑射,我们的勇武,挡不住火器,挡不住那个一心要彻底解决北方问题的陈远。
为了蒙古还能有人记得草原的歌声,记得成吉思汗的荣耀……低头吧。
这或许是长生天,给我们最后的机会。”
当夜,一队打着白旗的蒙古使团,在娜木钟的带领下,悄然出了归化城南门,向着南方那片灯火如龙、气势森严的大陈军营寨驰去。
而在他们身后,归化城内,有人开始偷偷焚烧来不及带走的文书,有人将财宝藏入地窖,有人磨快了刀,准备做最后一搏。
也有人,像塔什海,眼中闪烁着更为幽深难测的光芒,开始谋划着在投降后,如何在新朝中获取更大的权柄。
清廷困兽斗,末路见人心。
面对泰山压顶般的军事压力、代差般的武器劣势和毫无希望的战略态势,曾经横跨欧亚的蒙古帝国最后的核心遗产之一——漠南蒙古集团,其统治核心在绝望中发生了致命的分裂。
主战、主走、主降,三条路都布满荆棘。
娜木钟悲壮的抉择和卜失兔无奈的屈服,为这场北伐战役打开了一个充满变数的政治缺口。
然而,投降就能换来和平与生存吗?秦玉凤,以及她背后的陈远,又会如何对待这些穷途末路的“困兽”?
归化城上空,阴云密布,一场决定漠南命运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