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再起。
那席中一位年轻公子,面如傅粉,目若朗星,原是早有预备的,略一沉吟,便朗然起身,扬声吟道:“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此句一出,满座皆赞。
须臾便轮到女眷这边,只见身穿粉绫袄裙的柳明玥,袅袅娜娜站起身来,腮边晕着两点嫣红,似有几分羞怯,细声细气接了一句:“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一唱一和,满室雅趣,倒将这飞花令的气氛烘得热烈起来。
这飞花令最考校平日的诗书积累,偏今日赴宴的皆是世家子弟,自小浸在笔墨纸砚里长大的,前几轮竟无一人卡壳,一句句带“玉”的诗词,流水般从众人唇齿间淌出。
轮到谢雨瑶时,她只淡淡抬眸,唇边噙着一抹浅笑,声如碎玉般吟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话里带着几分缠绵情意,配上她那清丽绝尘的容貌,席上几位公子哥儿都看得痴了。
座中苏慕言听得这话,心头便是一跳,只当她这一句是暗合自己的心意,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得意之色,眼角眉梢都带着张扬。
不多时,便轮到了贺云策。
满座目光霎时都聚在这位镇南王世子身上,有那好事的,便悄悄掩口,等着看他出丑——谁不知这位世子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于诗词一道,原是不甚通的。
贺云策面上微红,倒不想在谢雨瑶跟前失了体面,略一思索,便也朗声吟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贺世子适才是藏拙了,竟有这般好文采!”对面苏慕言先笑出声来,语气里却带着几分调侃。
贺云策朗然一笑,拱手道:“能博诸位一笑,原是我的造化。”
游戏依旧,只是那气氛,却隐隐有些变了。
几轮下来,众人腹中诗书渐空,一个个搜肠刮肚,再也寻不出新鲜句子,只得认罚饮酒,垂头丧气地退下场去。
场上人越来越少,馀下者的神色,也越发凝重起来。
倏忽又轮到苏慕言。
此刻场上不过寥寥数人,正是他挽回颜面、独占鳌头的好时机。
他慢悠悠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贺云策身上,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挑衅。
他清了清嗓子,语调自负,一字一句缓缓吟道:
“碎丹青,灭风月,何人共我,碾玉成玦?”
这句一出,满室俱静。
座中文人墨客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这诗句意境决绝,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狠厉,只是……竟无人知晓其出处。
席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忍不住颤巍巍起身,拱手请教:“苏公子博闻强识,老夫驽钝,竟不知此句出自何典,还望公子赐教。”
苏慕言等的便是这一刻,他假意谦虚地拱手还礼,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朗声道:“前辈过誉了。此句乃小子偶得一前朝孤本杂记,偶然记诵的,登不得大雅之堂,倒让诸位见笑了。”
这话听着轻巧,却教满座之人都吃了一惊。
前朝孤本!
这得读过多少卷帙浩繁的藏书,才能将这般偏僻的句子记在心里!
一时间,满场赞叹声四起,先前那点轻松的雅趣,早被这股子惊艳盖了过去。
苏慕言又成了那众星捧月的“京城第一才子”,他得意地瞥了一眼脸色微白的谢雨瑶,又轻篾地扫过贺云策,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看,这便是你我之间的天壤之别!
偏生按着飞花令的次序,苏慕言之后,正好便是贺云策。
满座目光又齐刷刷落在贺云策身上,这一回,再无半分看热闹的戏谑,只剩下一片同情。
有苏慕言那惊才绝艳的一句在前,贺云策便是能寻出一句诗词来,也显得俗陋不堪。
这一局,他是输定了。
贺云策只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拳头攥得死紧,额角青筋都隐隐暴起。
他宁可在沙场之上挨上一刀,也不愿在这满堂文人面前,受这般窘迫!
正窘迫间,忽听得身侧传来一声极轻的软语,却是沉灵珂斜倚在谢怀瑾肩头,只对着身边几人,柔声细语道:“夫君,我记得皇后娘娘说过,那边疆将士,个个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风骨,真真教人敬佩不已。”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八个字,如惊雷般在贺云策耳边炸响,教他猛地清醒过来!
刹那间,边关的朔风黄沙、同袍的浴血厮杀、那些为保家卫国,连一具完整尸骨都留不下的英魂,尽数涌上心头!
在众人或同情或轻篾的注视下,贺云策猛地挺直脊梁,一声骤然响彻满堂:
“我辈军人,虽不通那风花雪月的诗文!”
苏慕言冷笑一声,袖手而立,只等着看他如何出丑。
贺云策却浑不在意,他胸膛挺起,目光如炬,一字一顿:
“我只知,若有胡马窥我疆土,犯我家国,便当以我血肉之躯,许我万里河山——宁为玉碎!”
一语既出,满宴死寂,连那檐下的风,似也停了一瞬。
“荒唐!”苏慕言第一个回过神来,他指着贺云策,厉声喝道,“此乃飞花令!你说的这算什么?根本不是诗词!你输了!”
周遭众人也纷纷附和,都道贺云策这般,原是坏了飞花令的规矩。
就在这一片喧嚷声中,那端坐于上首、含笑不语的永安大长公主,忽然将手中的珐琅彩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搁!
“砰”的一声脆响,震得满座之人皆是一哆嗦,再无人敢多言一句。
大长公主缓缓站起身,她那双阅尽王朝更迭的眼眸,如寒星般扫过全场,语气锐利如刀:“谁说这不是诗?”
“老婆子我活了这七十馀载,听了一辈子的靡靡之音,倒险些忘了,那诗三百篇,最早原是用来言志的!《诗经》有风雅颂,何曾尽是些风月情浓?”
她目光落在贺云策身上,眼中满是赞赏,朗声道,“‘宁为玉碎’,这才是国之大志,丈夫之风骨!比那些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不知要高出多少去!”
说罢,她转向贺云策,颔首赞道:“好小子!果真是有你父亲当年的风骨!这一句,老婆子替你做主,算你过了!”
谢怀瑾也随之起身,含笑附和道:“祖母所言极是。文以载道,诗以言志。贺世子这一句,掷地有声,有金石之音,当为今日之冠。”
首辅大人与大长公主既已发话,此事便算是定了。
苏慕言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精心准备的诗句,那引以为傲的才学,在贺云策这一声面前,竟显得那般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贺云策反倒有些懵了,他觉得谢夫人说出了心中所思所想,便将它说出来,竟得了这般高的赞誉。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谢雨瑶,却见她正凝眸望着自己,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满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