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家既已开了口,苏慕言与贺云策纵有万般不忿,也断断不能再作撒泼。
贺云策重重哼了一声,一双虎目狠狠剜了苏慕言两下,竟是半点情面不留。
他本是爽直性子,当下一甩广袖,“咚”的一声坐回凳上,抓起面前酒盏,仰头便灌了个底朝天,那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沾湿了衣襟,他也浑不在意。
苏慕言的脸色却似那染坊里的绸缎,青一阵白一阵,胸口突突地起伏,显见是气得狠了。
偏他素日里总以斯文公子自居,断不肯在众人面前失了体面,当下强压着怒火,对着谢怀瑾僵硬地拱手作揖。
“是小子一时心急,险些搅扰了这场雅宴,还望谢大人恕罪。”
说罢,又转向谢雨瑶的方向,微微躬身,声音里竟带了几分委屈:“也请谢小姐海函,是我……是我急于逞那雕虫小技,失了分寸。”
这番话听着恳切,实则字字藏锋,竟将自己扮作了那受委屈的角色,把前番的争执,都推在了“作诗心切”上头。
谢怀瑾将他这副惺惺作态看在眼里,眼底的笑意便深了几分,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徐徐开口道:“无妨。”
“宴饮之间,吟诗作赋,原是雅事,二位莫要将这雅事,搅作成了闹剧才好。”
这话听着象是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句句敲打苏慕言,教他莫要再做那出戏。
言毕,谢怀瑾便不再理会二人,转身看向立在廊下的管事丫鬟,扬声吩咐道:“传膳吧,想来诸位也都饿了。先用了酒菜,再行那雅事,也不算迟。”
那管事丫鬟如蒙大赦,忙不迭应了声“是”,轻轻拍了拍手。
不多时,便见一队丫鬟,皆是青绸衫子,素色罗裙,手捧朱漆托盘,从回廊深处款步而出。
她们沿着溪岸,轻手轻脚地将一盘盘菜肴,摆在各人面前的矮几上。
菜式原是些家常的,不过是清炒虾仁、芙蓉鸡片之类,却经谢家厨子的巧手调理,摆得精致异常,配色亦是清雅,瞧着便教人食欲大动。
男子席上,摆的是冰镇过的米酒。
时值盛夏,烈日炎炎,那酒盏外壁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看着便生出几分凉意。
席间有个性急的公子,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当即双目一亮,拍案赞道:“好个醇美的酒!入口绵甜,回味清冽,这般滋味,当真是绝了!”
女子那边的席面,却是琥珀色的果酒。
老祖宗端起面前的酒盏,对着众人朗声笑道:“诸位可知,这果酒并非外头沽来的俗物?乃是用这别院后山,老婆子亲手栽种的桃树所结的果子,浸泡了整整三载,才得这些许佳酿。今日诸位赏光,便尝一尝,瞧瞧老婆子的手艺,还入得了眼么?”
众人一听,皆是满面惊喜,纷纷端起酒盏。
“竟是大长公主亲手所酿?如此,我等可真是有口福了!”
“这酒色泽清透,果香馥郁,当真是人间难得的极品!”
姑娘们皆是浅尝辄止,只轻轻抿了一口,一股清甜便在舌尖散开,夹着淡淡的桃香,教人通体舒泰。
有了这美酒佳肴,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终是缓和了几分。
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竟似方才那场闹剧,从未有过一般。
只是,席上众人皆是心照不宣,有意无意地,便将苏家那一席人,冷落了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面的气氛正热络起来,那公主内侍便又含笑上前,朗声道:“诸位,酒足饭饱,雅兴正浓!接下来,不如行一局飞花令,也好为今日的宴饮,再添几分风雅。”
此言一出,席上的年轻男女,皆是精神一振。
比起方才那考较急智的即兴赋诗,这飞花令的规矩更繁,却也更能显出平日里的诗词积累,原是世家子弟们最爱的闲趣。
丫鬟们忙又上前,将流觞渠的席位重新排布,男子一席,女子一席,分坐两边,倒也整齐。
不知是谁起的头,笑道:“今日这宴,原是因谢小姐那一首咏玉诗而起,不如这飞花令,便以‘玉’字为令,诸位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满座皆是称好,竟无一人异议。
苏慕言听得“玉”字,脸色又是一白,只觉这字今日偏生与自己作对,心口一阵发堵。
那边贺云策却是满脸茫然,悄悄扯了扯身旁青锋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问道:“这飞花令,究竟是个什么物事?可比耍大刀难些?”
青锋只觉额角突突直跳,扶着额头,只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只觉得这头疼,竟比先前更甚了几分。
正乱着,却听内侍高声唱了句“令起”,一场新的较量,便在这群少年男女之间,悄然拉开了帷幕。
青锋无奈地侧过身,凑在贺云策耳边低低解释:“这飞花令原是文人墨客宴饮间的雅戏,以一字为令,轮着吟诵带这字的诗句,接不上的便算输了,哪里是耍大刀那般的气力活。”
贺云策听得眉峰直皱,挠了挠头道:“既要背诗,那不如直接比谁背得多,绕这许多弯子做什么?”话音刚落,邻座几位公子便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贺云策面上一热,狠狠瞪了那几人一眼,又扯着青锋道:“偏今日令字是‘玉’,方才苏慕言那酸儒还在诗里嚼这个字,我可没读过多少书,这不是存心难我?”
青锋正要再劝几句,却听司仪高声道:“便从东边席上的柳公子起头!”
那柳公子原是个风流蕴借的,闻言立起身,朗声道:“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话音落,满座皆是称赞。紧接着,下一位公子便起身接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这般轮着下去,或七言或五言,尽是带“玉”字的佳句。
女子席上也不甘示弱,谢雨瑶身旁的一位林小姐轻启朱唇,吟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话音轻柔,引得不少人侧目。
老祖宗坐在上首,看着这热闹光景,笑得合不拢嘴,对身旁的谢怀瑾道:“这些孩子,倒是个个有出息,比我们那时候强多了。”
谢怀瑾含笑颔首,目光掠过席间,见苏慕言正襟危坐,面色虽有些发白,却依旧竖着耳朵听着,显见是在暗自琢磨。
再看贺云策,却是坐立不安,时不时朝青锋挤眉弄眼,活脱脱一副坐不住的模样。
正瞧着,忽听内侍喊道:“贺公子!”
贺云策猛地一惊,腾地站起身来,惹得满座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他涨红了脸,抓耳挠腮半晌,憋得额角青筋都跳了起来,忽然一拍大腿,高声道:“我知道了!玉……玉不琢,不成器!”
这话一出,满座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老祖宗笑得直拍扶手,道:“好个憨小子,倒也实在!这句子虽不是诗词,却也合了令字,算你过了!”
贺云策得了这话,如蒙大赦,忙不迭坐下,抹了把额头的汗,对青锋道:“可算糊弄过去了,这劳什子雅戏,真真是要了我的命!”
青锋亦是哭笑不得,摇了摇头,低声道:“公子且坐好,莫要再出洋相了。”
那边厢,飞花令还在热热闹闹地进行着,一句句诗词伴着清风流水,在这别院的宴席间,悠悠地漾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