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的夜,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福田结束与当地一位半导体设备供应商的晚餐,送走对方后,并没有立刻回酒店。
他让司机把车开到清潭洞附近的一条小街。
车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今天一整天都在密集地会见各种人——律师、掮客、本地投资机构的代表。
所有会面都围绕着一个尚未公开的目标:金氏电子。
但进展并不算快。
韩国市场对外资的警惕性比他预想的要高,法律层面的障碍也需要更多时间去疏通。
车子停在一家没有任何招牌的店门前。
福田下车,按响门边的铜质门铃。
门无声打开,穿黑色西装的服务生鞠躬将他引入。
酒吧内部灯光昏暗,空气中雪茄、陈年威士忌和某种木质香氛的气味交织在一起。
角落的三角钢琴前,乐手正在弹奏一首舒缓的蓝调。
福田被引到靠里的一处半开放式卡座。
坐下后,他松了松领带,点了杯山崎18年,加一块冰。
酒还没来,他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脑子里却停不下来。
白天那些谈话的细节,股市上悄然波动的数字,还有“影”小组最新发来的报告——金英民昨晚又在赌场输掉了近二十亿韩元,朴英敏名下的资产转移似乎加快了速度。
所有线索像一张网,正在慢慢收紧。
但福田知道,急不得。
这种规模的收购,尤其是针对一个家族企业,就像下一盘慢棋。
得等对手自己露出破绽。
正想着,隔壁包间传来压低声音的争执。
福田起初没在意,但那女声的语调,即便压抑着怒火,仍带着一种难以模仿的优雅和威严。
韩语他听得半懂不懂,但几个关键词飘了过来:
“尊严够了不想再听”
男声则含糊得多,带着醉意和一种恼羞成怒的激动:
“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笑话!”
“那就做点不是笑话的事给我看看!”
女声陡然升高,又迅速压下去,像一簇突然窜起又被强行摁灭的火苗。
福田微微睁开眼。
隔壁卡座与他只隔着一道装饰性的绿植隔断,枝叶缝隙间,他能瞥见一个女人的侧影。
米白色的套装剪裁极其考究,衬得她肩颈线条优美而挺拔。
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和一对设计简约的珍珠耳钉。
即便只是侧脸,也能看出惊人的美貌,那不是少女的娇艳,而是一种被岁月与阅历打磨过的、带着冷冽光泽的美。
而她对面的男人背对着福田,身形有些垮,说话时手势夸张,显得虚张声势。
福田的目光停留在女人身上。
几乎同时,他视野的角落,那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系统界面,淡蓝色的荧光悄然浮现。
没有长篇报告,只有一行简洁的识别信息:
「识别确认:李富真,三星集团长公主,新罗酒店社长。婚姻状况:已婚(分居)。当前情绪状态:高压、疲惫、深层沮丧。」
福田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一下。
三星长公主。
这个名字在韩国,乃至整个亚洲商界,都重若千钧。
她是财经杂志的常客,是无数人仰望的商业偶像,也是一场举世瞩目却又狼狈不堪的婚姻里的女主角。
福田在新闻里见过她无数次,但真人带来的冲击力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隔着屏幕无法传递的气场——即便此刻深陷于私人的、不愉快的争执中,她脊背依然笔直,下颌微扬,保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贵族式的骄傲与防御姿态。
隔壁的争吵在继续,但内容已陷入重复的泥沼。
男人的抱怨,女人的失望,十几年来反复撕扯同一个伤口,早已化脓,却无人敢彻底切开。
“你走吧。”
李富真的声音忽然透出浓重的倦意,所有激烈的情绪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荒凉的沙滩。
“我现在需要安静。”
男人似乎还想争辩,但最终只是愤愤地“哼”了一声,猛地起身。
椅子腿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接着是踉跄而去的脚步声。
包间里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
福田看到李富真没有动,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坐姿,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下去一丝。
仿佛那根绷了太久的弦,终于允许自己出现片刻的松弛。
过了大约一两分钟,她抬手,示意侍者。
声音平静无波:“一瓶波摩18年。酒杯就好,不用醒酒器。”
侍者很快将酒送来。
福田透过枝叶缝隙,看见她倒酒的动作很稳,琥珀色的液体注入玻璃杯,在昏黄烛光下漾起诱人的光泽。
她没有马上喝,只是看着杯中酒,眼神空茫。
然后,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倒第二杯,喝掉一半。
福田自己的酒这时送来了。
他抿了一口,醇厚的烟熏泥煤味在口腔蔓延,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仍在隔壁。
李富真喝酒的速度不算快,但很持续,一杯接一杯,像是在用这种辛辣的液体,浇灌内心某种干涸龟裂的东西。
那背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孤独。
福田放下酒杯,招手叫来一名侍者。
低声吩咐了几句。
侍者点头离开,片刻后端着一个白瓷杯和一小壶热水回到李富真的卡座。
“女士,这是一位先生嘱咐送给您的蜂蜜温水。他说,烈酒暖身,但温水养胃。”
侍者顿了顿,又补充道,显然是复述福田的原话:
“他还说,扛着山走路的人,偶尔停下来歇歇脚,山不会因此垮掉。没人在看的时候,可以对自己好一点。”
这话说得很有分寸。
不是廉价的同情,不是冒昧的搭讪,更像是一种隔着距离的、克制的共情。
李富真显然愣了一下。
她转过头,目光越过绿植,投向福田的方向。
光影昏暗,她未必能看清他的面容,但那个模糊的、独自饮酒的男性轮廓,应该落入了她的眼帘。
她沉默了几秒,接过了那杯温水。
温热的瓷器触碰掌心,带来一丝意外的暖意。
“替我谢谢他。”
“好的,女士。”
侍者退下。
福田重新拿起自己的酒杯,不再刻意关注那边。
他小口啜饮着威士忌,目光投向钢琴师的方向,仿佛完全沉浸在音乐里。
他知道,对于李富真这样身处云端又荆棘缠身的人来说,过分的关注就是冒犯。
恰到好处的“不在意”,反而能降低戒备。
时间在蓝调音乐中缓缓流淌。
福田喝完了第一杯酒,正在犹豫是否续杯时,一阵极淡的香水味混合着酒气飘近。
他抬起头。
李富真站在他卡座旁,手里端着那杯蜂蜜水,已经喝了大半。
她脸上有酒精带来的淡淡红晕,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甚至带着审视的锐利,看向福田。
“刚才的水,谢谢你。”
福田放下酒杯,站起身,微微颔首,动作从容不迫。
“不客气。请坐?”
他示意对面的空位,语气温和,但没有过度热情。
李富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座位,似乎在权衡。
最终,她坐了下来,将水杯放在桌上。
“日本人?”她的日语很标准,带着一点上流社会特有的腔调。
“是的。来首尔处理一些投资事务。”
“哪方面的投资?”
“科技和制造业,主要是寻找有潜力但暂时遇到困难的企业。”福田回答得比较宽泛,既真实,又不会暴露具体目标。
“很有挑战性的方向。”李富真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水杯,“尤其是在韩国,家族企业的壁垒很厚。”
“壁垒厚,往往也意味着内部的裂痕更深。”福田顺着她的话说,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商业常识,“找准裂缝,就有机会。”
李富真抬眼看他,眼神里多了些探究。
“你看问题很直接。”
“商业世界里,有时候直接点反而省时间。”福田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不让人反感,“就像现在,我们都知道你不仅仅是来喝酒的,我也不是。但既然坐下了,不妨聊点别的,暂时忘掉各自的身份和麻烦。”
这话说得很巧妙,既承认了彼此都有伪装,又提议建立一个短暂的、卸下重担的“避风港”。
李富真似乎被这个提议触动了。
她靠向沙发背,姿态比刚才放松了一丝。
“忘了身份谈何容易。”
“试试看。比如,暂时忘掉你是李富真,我也忘掉我的那些并购案和kpi。就当是两个在异国他乡,碰巧都不想太早回酒店的陌生人。”
福田说着,为自己和她各倒了一点威士忌,推过去一杯。
“只为此刻的安静干杯?”
李富真看着那杯推过来的酒,又看了看福田坦然的目光。
终于,她端起杯子,轻轻与他碰了一下。
“为了安静。”
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一口酒喝下去,气氛似乎真的不同了。
他们开始聊天。
起初还是围绕着商业——全球经济趋势,亚洲市场的特殊性,酒店管理的精细化运营,科技投资的陷阱与机遇。
福田展现出他广博的见识和敏锐的洞察力,言辞精炼,总能抓住关键。
李富真则展现出她作为顶级企业家的格局与智慧,很多见解一针见血。
渐渐地,话题开始偏移。
从商业哲学,聊到人生选择。
从背负家族使命的沉重,聊到内心深处对“平凡自由”那一点点不可言说的向往。
“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天花板,会突然想,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上班族的妻子,每天烦恼的不过是孩子的功课和周末去哪里郊游,会不会更幸福一点。”
李富真抿了口酒,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夜色,声音很轻。
“可能也会烦恼,但烦恼的重量不一样。”福田缓缓说道,想起了远在东京的妻儿。
美香,还有他们刚满周岁的儿子。
角田家那个庞大而复杂的女人网络——端庄而深不可测的岳母角田夫人,执掌传统企业、作风强硬的大姨子绫子,替他打理北穹资本、精明果决的三姨子樱,在潮流界风生水起、个性张扬的四姨子枫,还有那个还在读大学、充满活力的五姨子葵。
那是一张温暖却也束缚的网,是他力量的来源之一,也是他必须背负的责任。
“重量”李富真重复这个词,苦涩地笑了笑,“是啊,有些重量,是生在那一刻就注定要扛一辈子的。”
“但扛着的方式,或许可以自己选。”福田看向她,目光平静而深邃,“是在重压下碎裂,还是在重压下把自己淬炼成更坚硬的形态。”
“你听起来很有经验。”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重压。我的可能没你的那么举世瞩目,但也足够真实。”
福田没有细说他的婚姻,他在角田家族中的微妙位置,以及他必须不断证明自己的压力。
但那种同为“负重者”的气息,李富真感受到了。
这是一种奇妙的共鸣。
不需要详细说明,彼此就能理解对方话语背后那些无法言说的部分。
钢琴师弹起了最后一支曲子,旋律忧伤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