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藏山阁后院的光线开始倾斜。
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切过青砖地面,一直延伸到井沿。那只盖井的青石板在夕照下泛着暗沉的光,表面的苔藓绿得发黑。
顾倾城调来了设备。
不是深渊里那些超越时代的造物,而是现实世界能合法获取的仪器——一台便携式声波探测仪,一个改装过的热成像摄像头,三台磁场强度计,还有她自己组装的、看起来像是旧收音机和笔记本电脑结合体的玩意儿,外壳上裸露着五颜六色的线头。
陈启山蹲在旁边,看着那些仪器,表情有些复杂:“倾城,你这些东西……合法吗?”
“声波探测仪是工程勘察常用设备,热成像摄像头是消防检查标准配置,磁场计是地质调查基础工具。”顾倾城头也不抬,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至于这个……”
她敲了敲那台自组装的设备:“这是一台宽频段电磁信号接收机。根据《无线电管理条例》,个人可以持有用于接收广播信号的设备,只要不涉及特定频段干扰。我没有发射功能,只接收。”
“那它接收什么?”新月站在陆见微身侧,好奇地问。
“一切。”顾倾城推了推眼镜,“从极低频的01赫兹到超高频的300吉赫兹,覆盖整个电磁波谱。如果井里有任何形式的能量活动,理论上我都能捕捉到。”
陆见微没有参与设备调试。他站在三步外,双手背在身后,眼睛微闭。不是休息,而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感知——不是道术,不是科学仪器,而是晋升三阶后获得的某种“边界感知”。那种能力很模糊,像隔着毛玻璃看东西,但有时候能捕捉到仪器捕捉不到的轮廓。
“开始吧。”他说。
顾倾城按下启动键。
声波探测仪最先工作。它发出人耳听不见的脉冲声波,频率从20赫兹逐步提升到赫兹。平板屏幕上开始绘制井的剖面图——首先是井口,直径约08米,青石内壁;往下3米处,井壁出现一处轻微凸起,可能是当年砌井时留下的石头错位;再往下7米,剖面图开始变得模糊。
“声波在7米深度出现异常衰减。”顾倾城盯着屏幕,“衰减率比正常空气介质高37。可能有两种解释:一是井内湿度极高,水汽对声波吸收增强;二是……”
“二是井内存在某种对声波有特殊吸收性质的物质或场。”陆见微接上她的话。
热成像摄像头对准井口缝隙。屏幕上显示的温度图像很稳定:青石板表面温度287c,与周围青砖地面温差在05c以内。但顾倾城将灵敏度调到最高后,图像出现了细微变化——从石板缝隙向下延伸,有一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低温带,温差只有002c,但确实存在。
“井内温度比外部低。”她放大图像,“低温带宽度约15厘米,从井口一直向下延伸,至少延伸到探测极限的10米深度。梯度均匀,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温度分层。”
磁场计的读数更奇怪。
三台仪器分别放置在井口东、西、北三个方向,距离井沿都是1米。正常地磁场强度大约是50微特斯拉,三台仪器的初始读数分别是498、501、499,误差在正常范围内。
但当顾倾城启动宽频接收机时,磁场计的指针开始轻微颤动。
不是剧烈波动,而是极细微的、周期性的颤动,幅度不超过005微特斯拉,但频率稳定——每73秒一次,像心跳。
“电磁信号接收机捕捉到规律脉冲。”顾倾城调出频谱图,屏幕上一道尖峰在低频段反复出现,“频率0137赫兹,正好对应73秒周期。脉冲宽度01秒,幅度……”
她停顿了一下,调出另一个窗口:“幅度在缓慢增强。从开始探测到现在12分钟,脉冲能量已提升03。按这个速率推算,72小时后脉冲能量将翻倍。”
陈启山搓了搓胳膊:“我怎么觉得……这井在‘醒’过来?”
没人反驳这句话。
陆见微睁开眼睛。他的“边界感知”捕捉到了某种轮廓——不是实体,不是能量,更像是……意图。某种沉眠了很久、正在缓慢苏醒的意图,从井深处涌上来,很慢,但确实在上升。
“继续监测。”他说,“但不要刺激它。所有仪器保持被动接收模式,禁止主动发射任何信号。”
“明白。”顾倾城开始设置安全阈值,“如果脉冲能量增长速率超过当前值的200,或者磁场波动幅度超过1微特斯拉,系统会自动警报。”
新月一直安静地看着。她的右手按在胸口,月牙项链贴在掌心。当那台宽频接收机的屏幕上再次出现脉冲尖峰时,她的额间血纹忽然泛起一丝微光。
很淡,淡到在夕照下几乎看不见。
但陆见微看见了。
“新月。”他走到她身边,声音压低,“你感觉到了什么?”
新月抬头看他,眼神有些空茫:“它在……呼吸。和那些表一样,在呼吸。但更慢,更沉。一次呼吸……要很久。”
“多久?”
“七天。”新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个数字,“它一次呼吸,要七天。”
顾倾城立刻调出数据:“当前探测到的脉冲周期是73秒,如果放大到七天……”她快速计算,“相当于将时间尺度放大倍。如果这口井真的有某种‘生命节奏’,那么它的‘心跳’确实可能是七天一次。”
陈启山张了张嘴,想说这太扯了,但看着满院子的仪器和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又把话咽了回去。
“今天是周二。”陆见微看了眼手机,“七天后是下周二。如果它真有七天周期,那么下一个‘呼吸’节点是……”
“下周二的同一时间。”顾倾城接上,“下午6点47分,误差不超过15分钟。”
“那时候我们在哪?”陈启山问。
“青塘镇。”陆见微说,“按照计划,三天后出发,行程七天。正好在下周二,我们会在青塘镇。”
所有人都看向那口井。
青石板沉默地盖着,苔藓在晚风里微微颤动。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扫过井沿,那个月牙带竖线的符号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
“巧合?”陈启山问。
“深渊里没有巧合。”陆见微说,“现实世界里……也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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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藏山阁二楼客厅。
顾倾城将探测数据整理成报告,投影在墙上。井的剖面图、温度异常带、磁场周期性波动、还有那个七天呼吸周期的推测,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这口枯了三十年的井,正在活过来。
“活过来是什么概念?”陈启山抱着抱枕窝在沙发里,“井成精了?还是井底下连着什么东西?”
“两种可能。”顾倾城调出两张示意图,“第一,井本身是某种‘界面’或‘通道’,连接着现实世界与某个异常空间。第二,井内封存着某种东西,那东西正在苏醒。”
“和新月的血脉有关吗?”陈启山看向新月。
新月坐在沙发角落,怀里抱着那只兔子玩偶。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兔子耳朵,眼睛盯着墙上投影里的那个符号。
“我梦见的井……水是红的。”她低声说,“但这口井是枯的。”
“如果井是通道,那么你梦见的可能是通道另一端的景象。”陆见微说,“血色井水,可能对应着该隐血脉相关的某个空间——比如血宴的场所。”
“血宴……”新月重复这个词,眉头紧蹙,“梦里那些人……在喝。从银杯里喝红色的东西。然后有人喊……‘归位者献祭’。”
客厅安静了一瞬。
“献祭?”陈启山坐直了身体,“月牙儿,你确定是这个词?”
新月用力点头:“很清晰。那个人穿着很长的黑袍,站在长桌尽头,举着杯子喊的。他说……‘归位者献祭,血宴再开’。”
顾倾城快速记录,然后调出语言分析模型:“‘献祭’在宗教和神秘学语境中,通常指通过奉上祭品来换取某种力量或恩赐。‘归位者’如果是献祭的主体,那么有两种可能:一是归位者自己被献祭,二是归位者主持献祭仪式。”
“我是归位者。”新月的手按在额间,“那我是祭品,还是祭司?”
没人能回答。
陆见微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已深,后院笼罩在黑暗里,只有墙角一盏太阳能地灯散发着微弱的光。那口井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更深的轮廓。
“青塘镇的月影井,也有这个符号。”他背对着众人说,“如果两处井是同一性质的存在,那么青塘镇可能也有线索。我们需要在那口井周围寻找更多信息——传说、县志、老人口述,任何关于那口井的历史记录。”
“我已经在调取青塘镇的公开资料。”顾倾城说,“但小镇的数字化记录有限,很多信息可能只存在于纸质档案或当地人口耳相传中。实地探查是必要的。”
“那就按计划,三天后出发。”陆见微转身,“这三天,新月继续培训,我们准备物资。倾城,列出需要携带的设备清单。启山,准备车辆和沿途补给。”
“没问题!”陈启山跳起来,“我那车虽然破,但跑长途没问题。我明天去全面检修,换机油、查刹车、补胎压……对了,还得买点路上吃的,青塘镇那边口味偏辣,月牙儿你能吃辣吗?”
新月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那就带点不辣的。”陈启山已经在心里列清单,“饼干、面包、矿泉水、水果……倾城你需要什么特殊设备电源吗?”
“我需要一个1000瓦的便携式静音发电机,续航至少24小时。”顾倾城说,“以及一套太阳能充电板作为备份。探测设备总功率约850瓦,持续工作状态下的电力需求必须保障。”
“发电机我有!二手市场淘的日本货,静音效果一流。”陈启山拍胸脯,“太阳能板我店里就有,以前露营用的,效率还行。”
分配完任务,夜更深了。
新月回房后,陈启山也去睡了,说要养足精神明天大采购。顾倾城还在客厅整理数据,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显得专注而沉静。
陆见微没有立刻回房,他下楼来到后院。
夜风微凉,带着槐树叶的清新气息。墙角的地灯照亮一小片青砖,井在阴影中沉默。他走到井边,蹲下身,手指再次拂过那个符号。
触感冰凉,石头粗糙。符号刻得很深,边缘锐利,不像是自然风化形成的。他用指甲沿着刻痕走了一遍,发现符号的笔画顺序很特殊——不是从左到右或从上到下,而是从月牙的弧尖开始,向下划出竖线,再返回描画月牙轮廓。
像在书写某个仪式性的符文。
忽然,他感觉到口袋里手机的震动。
不是来电,不是短信,是顾倾城设置的监测程序警报——黄色预警级别。他掏出手机,屏幕显示:
【磁场波动幅度超过阈值08微特斯拉,增长速率加快。当前值082,阈值08。建议提升监测等级。】
他抬头看向二楼窗户,顾倾城的身影正站在窗后,也低头看着手机。两人对视一眼,顾倾城微微点头,手指在平板上操作。
几秒后,陆见微的手机再次震动,新消息:
【已启动二级监测协议。所有仪器采样频率提升至每秒10次,算力核心分配20资源实时分析。磁场波动仍在可控范围内,但需密切观察。】
陆见微回复:【明白。你休息,我守前半夜。】
【根据生理监测数据,你的睡眠时长已连续三天低于标准值。建议你休息,我守夜。算力核心可保持72小时不间断工作。】
陆见微看着这条消息,沉默了几秒,才回复:【一起。】
他没有回屋,而是在井边的石凳上坐下。夜风拂过,槐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隐约的犬吠。很平常的夏夜,如果忽略那口正在“呼吸”的井。
二楼的灯灭了。但陆见微知道,顾倾城没有睡。她只是在暗处,用另一种方式守夜。
他就这样坐着,看着井。
井沉默着。
但磁场计的读数,在他的手机屏幕上,缓慢而坚定地爬升。
083微特斯拉。
085。
087。
像某种沉睡的心脏,正在恢复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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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陈启山果然起了个大早。
他开着他那辆二手suv冲出巷子时,天刚蒙蒙亮。一小时后,他满载而归——后备箱塞满了东西:便携式发电机、折叠太阳能板、三箱矿泉水、两箱压缩饼干、一箱水果,还有各种工具、绳索、应急药品。
“我还买了这个!”他得意地举着一个金属盒子,“军工级多功能工具箱,锤子钳子螺丝刀撬棍一应俱全,还能当防身武器!”
顾倾城检查了发电机和太阳能板,点头表示合格。新月则对那一箱水果产生了兴趣——苹果、橙子、香蕉,还有她没见过的火龙果和芒果。
“这些……都要吃吗?”她拿起一个芒果,好奇地闻了闻。
“吃!路上补充维生素。”陈启山拿起水果刀,熟练地给芒果削皮切块,插上牙签递给她,“尝尝,甜的。”
新月小心地咬了一口,眼睛微微睁大。
“……甜。”她又咬了一大口,嘴角沾上黄色的果肉。
陈启山看着她吃,笑得眼睛眯成缝:“喜欢?那我多买点,路上吃。”
上午,新月继续上课。今天的内容是电子设备基础操作——智能手机。顾倾城拿出一台旧手机,耐心教她解锁、拨号、发送短信、使用地图导航。
“为什么要有密码?”新月看着锁屏界面问。
“为了保护隐私和安全。”顾倾城解释,“如果手机丢失,没有密码的人无法访问里面的信息。”
“那如果忘记密码呢?”
“可以通过绑定的邮箱或手机号找回,但需要身份验证。”顾倾城顿了顿,“不过对于某些特殊情况——比如在危险环境中需要快速使用他人手机——也有应急方法。例如强制重启进入恢复模式,但这会清除所有数据。”
新月学得很认真,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尝试打开各种应用。她很快掌握了基本操作,甚至学会了用相机拍照——她给窗外的槐树拍了张照,照片意外地构图不错。
“有天赋。”顾倾城评价,“视觉空间感知能力优于平均水平。”
午后,陆见微检查了所有人的装备。
他自己的很简单:一套换洗衣物,几件法器——都是现实世界能解释的东西,比如铜钱剑(可以解释为古董收藏)、符纸(说是书法练习)、罗盘(地质勘测工具)。还有那罐雪芽,用小铁罐密封着。
陈启山的行李最多,除了公用物资,他还带了一堆“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多功能军刀、强光手电、望远镜、甚至还有一小瓶据说能驱虫的中药粉。
“万一青塘镇蚊子多呢!”他理直气壮。
顾倾城的行李最规整:两个黑色手提箱,一个装电子设备,一个装个人物品。衣物只有三套,全是便于活动的运动服。她还带了一个急救包,里面的药品分类标签贴得一丝不苟。
新月的东西最少——顾倾城给她准备的两套换洗衣物,那只兔子玩偶,还有陈启山送的月牙项链。她没有手机,没有钱包,没有任何现代社会的身份证明。
“关于新月的身份问题。”顾倾城在出发前会议上提出,“青塘镇虽然偏远,但毕竟是旅游区,住宿需要登记身份证。新月没有合法身份,这可能会带来麻烦。”
陈启山挠头:“要不……用我表妹的身份?我表妹在国外,身份证复印件我这儿有一份,长得和月牙儿有三分像,化妆应该能蒙过去。”
“那就住民宿。”陆见微说,“找家庭式民宿,不需要严格登记的那种。启山,你在青塘镇有认识的老板吗?”
“有!”陈启山眼睛一亮,“上次收竹编那家,老板姓赵,人挺好说话。他家客栈不大,就五间房,经常接待熟客,登记很随意。我打个电话问问。”
他走到一旁打电话,几分钟后回来,比了个ok手势:“搞定!赵老板说正好有两间空房,一间双人间一间三人间,包早餐,价格实惠。我说带几个朋友去写生,他信了。”
“写生?”新月问。
“就是画画。”陈启山解释,“青塘镇风景好,经常有美院学生去写生。这个理由很自然,不会引人怀疑。”
一切准备就绪。
出发定在明天清晨五点,避开早高峰。今晚是留在藏山阁的最后一夜。
晚饭后,四人坐在后院槐树下。陈启山泡了最后一壶茶,这次是简单的绿茶,清香扑鼻。夕阳西下,天边烧起绚烂的晚霞,将整个院子染成温暖的橙红色。
“七天。”陈启山看着那口井,“七天后,这口井会怎样?”
“呼吸。”新月轻声说,“它会在下一次呼吸时,变得更……清醒。”
“那青塘镇的井呢?”顾倾城问,“如果两处井是同步的,那么七天后,月影井可能也会出现异动。”
“所以我们要在那之前,找到关于井的线索。”陆见微说,“符号的起源,井的传说,任何能解释‘归位者’和‘血宴’的信息。”
晚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
井沉默着。
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井深处,缓慢地苏醒。
像一场准备了很久的仪式,终于要拉开帷幕。
而他们,既是观众,也可能是祭品。
或是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