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藏山阁的天井还笼罩在靛蓝色的微光里。
槐树的轮廓在晨雾中模糊不清,叶尖凝结着细小的露珠。后院那口井沉默地盖着青石板,石板上苔藓湿润,在朦胧光线中泛着幽暗的绿意。
二楼客厅亮着灯。陈启山正在做最后的行李检查,他把背包摊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充电宝三个,手电筒两个,应急药品一包,换洗衣物……咦我袜子呢?”
“在你左脚上。”顾倾城头也不抬,她正将最后几根数据线收进防水袋,“右脚的也在脚上。”
陈启山低头看脚,尴尬地咳嗽一声:“我意思是……备用的。”
陆见微从房间出来,背着一个深灰色登山包,包看起来不沉,但装得很规整。他看了眼窗外天色:“五分钟后出发。”
新月从她房间走出来。她穿着顾倾城准备的浅蓝色运动外套和黑色运动裤,脚上是崭新的运动鞋——昨天陈启山带她去买的,试鞋时她盯着鞋带看了很久,最后是顾倾城教她系的蝴蝶结。现在鞋带系得整齐,但结有点歪。
她怀里抱着那只兔子玩偶。
“要带它吗?”陈启山问。
新月点头,把兔子抱得更紧了些。
陈启山想说什么,但陆见微轻轻摇头。于是陈启山改口:“也好,路上抱着睡舒服。我车里有个颈枕,待会给你用。”
最后一分钟,顾倾城启动了她的监测系统。藏山阁内所有传感器进入待机模式,后院井口的仪器仍在工作,数据通过移动网络实时回传。她看着平板屏幕上稳定的读数——磁场波动089微特斯拉,还在缓慢上升,但速率没有加快。
“一切正常。”她说,“可以出发。”
四人下楼。天井里晨雾更浓了,陶缸里的红鲤还在沉睡,水面平静无波。经过井边时,新月忽然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看着那口井。
晨雾中,井只是一个深色的轮廓。但新月看了很久,久到陈启山想开口叫她。
“它在做梦。”她忽然说。
“什么?”陈启山没听清。
“井。”新月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它在做梦。梦很沉,很旧……梦里有血的味道。”
说完,她转身走向大门,没有再回头。
陆见微最后一个离开。他锁上藏山阁的黑漆木门时,铜锁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在宁静的清晨里传出很远。
巷子还在沉睡。青石板路面湿漉漉的,倒映着天空渐亮的光。偶尔有早起的老人拎着鸟笼慢悠悠走过,笼中画眉发出清脆的鸣叫。
陈启山那辆灰色suv停在巷口榕树下,车身蒙着一层薄薄的露水。他打开后备箱,四人将行李放好。发电机和太阳能板用防水布包着,塞在最里面;食物和水放在中间;个人背包放在最外侧,方便取用。
“上车!”陈启山拉开车门,发动引擎。这一次,车很给面子地一次打着火,引擎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响亮。
陆见微坐副驾驶,顾倾城和新月坐后排。陈启山调整后视镜,打开导航:“路线规划好了,走省道转县道,全程287公里,预计行车时间5小时40分钟。避开高速,虽然慢点,但沿途补给点多,也方便随时停车。”
“同意。”顾倾城说,“省道路况数据已更新,当前无施工路段,天气晴朗,能见度良好。”
车缓缓驶出巷子,拐上主路。
城市还未完全醒来。街道空旷,路灯还亮着,橘黄色的光晕在晨雾中模糊成团。清洁工人在扫地,唰——唰——有节奏的声音。早餐店刚开门,蒸笼冒出大团白气,在昏暗光线下像某种活物。
新月趴在车窗边,脸几乎贴在玻璃上,看着外面流动的景象。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长时间观察现实世界——不是藏山阁那一方天地,而是真实流动的、广阔的人间。
车经过一个公园,晨练的老人在打太极拳,动作缓慢如云卷云舒。经过一所中学,校门口已经有学生在等开门,穿着蓝白校服,背着沉重的书包。经过菜市场,摊贩正在卸货,成筐的蔬菜水灵鲜嫩,活鱼在塑料盆里扑腾。
“好多人。”新月低声说。
“这才哪到哪。”陈启山从后视镜看她,“等到了青塘镇,赶集的时候那才叫人多。不过咱们去的时间应该不是赶集日,能清净点。”
车开出城区,驶上省道。
天色渐亮,晨雾散去,远山轮廓清晰起来。道路两侧是连绵的农田,水稻正在抽穗,绿意浓得化不开。偶尔有白鹭从田间飞起,翅膀在晨光中展开如扇。
“困的话可以睡会儿。”陈启山说,“路还长。”
新月摇摇头,依然看着窗外。但过了大约半小时,她的眼皮开始打架。昨晚她没睡好——监测数据显示,她深度睡眠时间只有42分钟,大部分时间都在浅眠和梦境碎片中挣扎。
终于,她头一歪,靠在车窗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兔子玩偶,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兔子耳朵。
顾倾城从包里取出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动作很轻,但新月还是动了一下,在梦中呢喃了一句什么,听不清。
“她在说‘门’。”陆见微忽然开口。
顾倾城看向他。陆见微没有回头,依然看着前方道路,但声音很清晰:“她说‘门开了’。”
“梦话?”
“可能。”陆见微顿了顿,“也可能是契约感应到的碎片。”
车继续行驶。省道路况不错,车辆不多。陈启山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音乐频道,正在放老歌。他把音量调得很低,轻音乐在车厢里流淌。
“你们说,”陈启山忽然开口,“青塘镇那口月影井,如果真的和藏山阁的井是同一回事……那是不是意味着,这种井不止两口?”
“概率很高。”顾倾城说,“如果‘井’是某种界面或通道,那么理论上应该存在多个接入点。就像地铁站,一个城市会有很多个入口,但都通往同一个地下网络。”
“那其他井在哪?”
“缺乏数据,无法推测。”顾倾城调出地图,“但根据符号学分析,那个月牙带竖线的符号,可能是一种标记。如果我们能在青塘镇找到关于符号起源的线索,或许能推断其他可能存在的地点。”
陆见微一直没说话。他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稻田、村庄、小河、远山……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真实。但在这正常的表象下,有些东西正在苏醒——井,符号,血脉记忆,还有镜庭最后的通牒。
现实世界的禁魔铁律,真的还能维持多久?
三小时后,车在一个小镇停下休息。
镇子不大,就一条主街。陈启山把车停在路边停车位,四人下车活动筋骨。新月睡醒了,眼神还有些朦胧,但精神好了很多。
“我去买点水。”陈启山说,“顺便看看有没有好吃的。”
顾倾城站在车旁,活动脖颈和手腕。她的平板电脑连着车载充电器,屏幕上滚动着实时数据——藏山阁井的磁场读数已经达到092微特斯拉,增长速度有所加快。
“按这个速率,七天后峰值可能达到15到2微特斯拉。”她说,“这种强度的磁场波动,普通人可能察觉不到,但敏感体质的人会感到不适——头晕、心悸、失眠。”
“青塘镇那边呢?”陆见微问。
“暂时没有数据。但如果我们推测正确,月影井的磁场波动应该同步。”顾倾城看向新月,“她的血脉可能让她成为天然的感应器。如果两处井真的共鸣,她应该会有更强烈的感觉。”
新月正在看街对面的一家小店。店里卖各种手工艺品——竹编篮子、木雕小像、绣花鞋垫。她的目光落在一个竹编风铃上,风铃悬挂在屋檐下,风吹过时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喜欢?”陆见微走到她身边。
新月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好听。但竹子会疼吗?”
陆见微愣了愣。
“竹子被砍下来,编成东西,会疼吗?”新月很认真地问,“就像……树被砍了,会疼吗?”
这个问题太天真,但又太沉重。陆见微沉默了几秒,才说:“植物没有神经系统,理论上不会感到疼痛。但有些古老的说法认为,万物有灵,砍树前要祭拜,是一种敬畏。”
新月似懂非懂地点头。
陈启山回来了,手里拎着塑料袋:“买了水,还有当地特产——芝麻糖和姜糖。尝尝,可香了。”
他给每人分了一块芝麻糖。新月小心地咬了一小口,眼睛微微睁大。
“……甜。”
“是吧!这种老式芝麻糖,城里可买不到这么正宗的。”陈启山自己也咬了一大口,嚼得嘎嘣响。
休息二十分钟后,继续上路。
下午的路程开始进入山区。省道沿着山腰蜿蜒,一侧是峭壁,一侧是深谷。风景壮丽,但路窄弯急。陈启山开得很小心,车速降了下来。
新月又开始困了。但这次她没睡,而是强撑着看窗外。山路盘旋,视野开阔时能看见连绵的群山,山谷里散落着小小的村落,白墙黑瓦,炊烟袅袅。
“还有多久?”她问。
“一个半小时。”陈启山看了眼导航,“过了前面那个隧道,就快到了。”
隧道很长,灯光昏暗。车在隧道里行驶了大约三分钟,出来时,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开阔的河谷平原展现在眼前。河水蜿蜒如碧带,两岸是整齐的稻田。平原尽头,一座古镇依山傍水而建,青瓦连绵,白墙斑驳,几座石桥跨河而过。最显眼的是镇子中央一棵巨大的古榕树,树冠如云,郁郁葱葱。
那就是青塘镇。
“到了。”陈启山说,“赵老板的客栈在镇子西头,临河。咱们先安顿下来,然后……嗯,然后见机行事。”
车驶下盘山路,进入镇子。
青塘镇比想象中安静。虽然是旅游古镇,但工作日游客不多。石板街道很干净,两侧是明清风格的建筑,有些改成了店铺,卖着竹编、蜡染、茶叶。偶尔有当地人骑着电动车慢悠悠经过,车篮里装着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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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山按照记忆,把车开到镇子西头。这里更安静,只有一条小巷通到河边。巷口有块木牌,上面用毛笔字写着“赵家客栈”,箭头指向巷内。
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巷口空地。四人下车,拿行李。
客栈是座两层木楼,临河而建。楼前有个小院,种着花草,摆着几张竹桌椅。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在院里浇花,听见动静回过头。
“赵老板!”陈启山挥手。
“小陈!”赵老板放下水壶,笑着迎上来,“还真来了!这几位就是你朋友?”
“对,我们四个。”陈启山介绍,“这位是陆见微,顾倾城,这是……我表妹新月。”
赵老板打量四人,目光在新月身上多停留了一秒——可能是因为她抱着兔子玩偶,也可能是因为她那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但他没多问,只是点头:“房间都准备好了,二楼,一间双人间一间三人间。双人间临河,风景好;三人间朝院,安静。你们自己分配。”
“谢谢赵老板!”陈启山很熟络地递上一包刚才买的芝麻糖,“一点心意。”
“哎呀客气啥!”赵老板接过糖,笑得更热情了,“走,我带你们上去。”
客栈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宽敞。木质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但很结实。二楼走廊很长,房间门都是老式木门,挂着竹帘。
双人间确实临河,推开窗就能看见河景。河水不宽,但很清澈,能看见水底卵石。对岸是竹林,风过时竹涛阵阵。
三人间在走廊另一头,窗户对着小院。房间很干净,三张单人床,被褥都是蓝印花布,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我和倾城住三人间。”陆见微说,“新月住双人间。”
陈启山愣了:“啊?那谁和月牙儿住?”
“你。”陆见微说,“你是她‘表哥’,住一起合情合理。我和倾城住三人间,方便商量事情。”
陈启山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这这这……不太好吧?月牙儿是女孩子,我……”
“我是你表妹。”新月忽然开口,语气很认真,“表兄妹可以住一起吗?”
“可以是可以,但……”陈启山语无伦次。
“那就这样。”顾倾城一锤定音,“从身份掩护角度,这是最合理的安排。我会在双人间安装基础监测设备,确保安全。”
赵老板在旁笑眯眯地看着:“年轻人就是讲究。那行,你们先收拾,晚饭六点开饭,在一楼餐厅。今天有河鱼,新鲜的。”
赵老板下楼后,四人开始安顿。
陈启山红着脸帮新月把行李搬进双人间,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顾倾城真的从箱子里拿出几个小型传感器,贴在房间角落——都是伪装成普通装饰的小玩意儿,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陆见微站在三人间的窗前,看着小院。院角有口井——不是古井,是现代打的小压水井,用来浇花的。井台很新,没有任何符号。
但当他凝神感知时,能感觉到……某种方向性的引力。
不是来自院里的井,而是来自镇子深处。
他转身看向窗外,目光投向古镇中心那棵巨大的古榕树。
树冠如云,郁郁葱葱。
树下,隐约能看见石砌的井栏。
月影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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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在一楼餐厅。赵老板亲自下厨,做了四菜一汤:清蒸河鱼、腊肉炒笋、蒜蓉空心菜、家常豆腐,还有一盆番茄蛋汤。菜很家常,但味道很好。
“赵老板厨艺了得啊!”陈启山边吃边夸。
“哈哈,自己做饭吃习惯了。”赵老板坐在旁边桌,抽着旱烟,“你们真是来写生的?”
“嗯,放松放松。”陈启山面不改色,“城里待久了,来乡下透透气。对了赵老板,听说镇上那口月影井挺有名的,在哪啊?”
“就在榕树底下。”赵老板用烟杆指了指方向,“走过去十分钟。那井确实有年头了,镇志上说有三百多年了。不过现在不用了,当个景点,游客喜欢去看。”
“有什么传说吗?”顾倾城问,语气随意得像闲聊。
“传说啊……那可多了。”赵老板吐出一口烟,“最老的说法是,明朝时候有个举人,每晚在井边读书。有天月圆,他从井里看见自己前世的影子,后来就高中状元了。所以叫月影井。”
“还有呢?”
“还有就是……”赵老板压低声音,“有些老人说,那井不能半夜去看。特别是有雾的晚上,井里会传出声音,像有人在下面说话。当然,都是迷信,吓唬小孩的。”
新月停下筷子,抬头:“什么声音?”
“说不清。有人说像哭,有人说像笑,有人说……像在念经。”赵老板摆摆手,“反正我是不信。井就是井,哪有那么多神神叨叨的。”
陆见微和顾倾城交换了一个眼神。
晚饭后,天还没全黑。陈启山提议去镇上走走,熟悉环境。赵老板热情地指了路,还提醒他们:“镇子晚上路灯少,早点回来。九点以后店铺都关门了。”
四人出了客栈,沿着石板路往镇中心走。
傍晚的青塘镇很美。夕阳余晖给白墙染上暖金色,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饭菜的香气。河边有妇女在洗衣服,棒槌敲打声清脆。小孩在巷子里追逐嬉戏,笑声传得很远。
他们走得很慢,像是真的来旅游的。陈启山不时停下拍照,顾倾城则用平板记录路线和地标。陆见微走在最前,新月跟在他身侧,抱着兔子玩偶,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十分钟后,他们看见了那棵古榕树。
树比远处看更巨大。树干要五六人合抱,气根垂落如帘,有些已经扎入土中,形成新的支柱。树冠遮天蔽日,树下形成一片凉爽的阴影。
树下,就是月影井。
井栏是整块青石凿成的,高约一米,直径约一米二。井口没有盖子,能看见下面幽深的水面——井水很满,离井口只有两三米。水色深碧,倒映着逐渐暗下来的天空。
井栏上确实刻满了符号。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有些已经风化得模糊不清,有些还很清晰。刻痕深深浅浅,显然不是一次刻成的,而是不同年代、不同的人陆续刻上去的。
新月走到井边,俯身去看。
她的手指悬在井栏上方,缓缓移动,像是在虚空中描摹那些符号。最后,她的手指停在一个地方——
那里刻着一个符号。
月牙,中间一道竖线。
和藏山阁后院井沿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个符号周围还环绕着更多细小的刻痕,像是注释,又像是封印。
就在这时,井水忽然波动了一下。
没有风,但水面荡开一圈涟漪。
涟漪中心,倒映出逐渐升起的月亮——今天农历十三,月亮已经接近圆满。
月影落在水面上,碎了又聚。
井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