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藏山阁二楼东窗的纱帘,在木地板上铺开一片柔和的金斑。
陆见微醒来时,听见楼下传来极轻的动静——是陈启山在准备早餐。锅铲与铁锅碰撞的脆响,水沸的咕嘟声,还有他压着嗓子哼的歌,调子跑得十万八千里,但节奏轻快。
陆见微起身,推开房门。走廊里很安静,顾倾城和新月的房门都还关着。他下楼,经过天井时瞥了眼那口养鱼的陶缸——水面平静,红鲤缓缓游动,一切如常。
厨房里,陈启山正围着一条深蓝色格子围裙,左手平底锅右手锅铲,锅里煎蛋滋滋作响。灶台上摆着煮好的白粥、几碟小菜,还有刚出笼的包子,热气袅袅。
“早啊。”陈启山头也不回,“粥再焖两分钟,包子是巷口刘记的,鲜肉馅,我排了十分钟队。煎蛋你要单面还是双面?”
“双面。”陆见微在厨房门口的小桌旁坐下,“她们还没起?”
“倾城肯定起了,在房间里算数据呢。月牙儿……”陈启山顿了顿,动作放轻了些,“我六点起来时听见她房里有动静,像是做噩梦惊醒了,但后来又没声了。我没去敲门。”
陆见微点点头,没说话。
两分钟后,顾倾城下楼了。她换了身浅灰色运动服,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手里依然拿着平板电脑。她在陆见微对面坐下,屏幕朝向他:“昨晚监测数据。新月的深度睡眠时间只有1小时47分钟,其余都是浅眠或快速眼动期。脑波活跃度是正常值的23倍,集中在凌晨3点到4点之间——那是记忆碎片重组的高峰期。”
陆见微看着屏幕上起伏的波形图:“内容能解析吗?”
“不能。但能量特征分析显示,与她的血脉共鸣度达到78。”顾倾城调出另一份图表,“好消息是,她的生命体征稳定,血氧饱和度、心率、血压都在正常范围内。坏消息是……”
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凌晨4点零7分,她额间血纹的能量读数出现一次短暂尖峰,峰值达到正常背景值的12倍。持续时间03秒,之后迅速回落。同期,藏山阁周围300米范围内,所有电子设备的时钟都慢了03秒。”
厨房里煎蛋的滋滋声忽然停了。
陈启山关掉火,转身看着顾倾城:“你确定?所有时钟?”
“我侵入了社区公共监控系统的时间戳服务器。”顾倾城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4点零7分31秒到32秒之间,服务器记录的时间流出现03秒的断层。同一时段,巷口便利店收银机、对面网吧的计费系统、甚至路灯的自动开关控制器,都记录了同样的时间异常。”
“范围精确300米?”
“以新月房间为中心,半径297米到304米之间的圆形区域。边界效应明显,305米外的设备完全正常。”顾倾城推了推眼镜,“这不是巧合。是她的血脉能力在无意识状态下外泄,影响了现实世界的时间流——虽然只有03秒。”
陆见微沉默片刻:“禁魔铁律的反应呢?”
“目前没有。”顾倾城说,“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按照我们之前的认知,现实世界对‘异常’有极强的修正力。但这次时间异常发生后,没有出现任何纠正现象。就好像……”
“就好像铁律默许了这种程度的干涉。”陆见微接上她的话。
厨房里安静下来。晨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白粥蒸腾的热气上,形成一道道光柱。包子香气混合着煎蛋的焦香,本应是温暖的早晨味道,此刻却蒙上一层说不清的沉重。
楼梯传来脚步声。
新月下楼了。她穿着昨天那套浅灰家居服,头发有些乱,眼神带着刚醒的惺忪。看见厨房里的三人,她愣了一下,停在最后两级台阶上。
“……早。”
“早啊月牙儿!”陈启山立刻换上笑容,转身从锅里铲起煎蛋,“快来吃饭,粥正好温着。煎蛋双面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喜欢我再做。”
“谢谢启山哥。”新月走过来,在陆见微旁边的座位坐下。她看起来比昨晚更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顾倾城将平板屏幕熄灭,语气自然:“睡眠质量评估报告显示,你需要调整作息。建议今晚睡前饮用适量温牛奶,室内温度维持在245c最佳。”
新月点点头,接过陈启山递来的粥碗。她小口喝着粥,动作有些慢,像是每个动作都需要思考。
陆见微看着她额间——那道血纹在晨光下几乎看不见,只有在她低头时,某个角度会闪过极淡的暗红色光泽。
“昨晚睡得好吗?”他问。
新月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做了很多梦。但记不清了,只记得很吵。”
“吵?”
“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听不清说什么,但是很吵。”她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还有……井。梦里有一口井,很深,井水是暗红色的。”
陈启山正要递包子的手停在半空。
陆见微和顾倾城交换了一个眼神。
“什么井?”顾倾城问,语气依然平稳,“能描述更多细节吗?井口形状、材质、周围环境?”
新月努力回想,眉头越皱越紧:“井口是……圆的,石头砌的。周围有……青苔。井沿很高,我要踮脚才能看见里面。水很暗,像血,但是……”
她忽然按住太阳穴,呼吸急促起来。
“好了,不想了。”陆见微打断她,将一碟小菜推到她面前,“先吃饭。”
早餐在略显沉默的氛围中继续。陈启山努力活跃气氛,讲起巷口刘记包子的历史——老板祖传三代做包子,面团要醒足六小时,肉馅只用当天现宰的黑猪前腿肉,连蒸笼都是老竹编的,用了三十年。他讲得绘声绘色,但回应有些稀落。
饭后,顾倾城收拾碗筷去洗。陈启山拉着陆见微去后院,说要看那棵老槐树——昨晚他发现槐树根部长了一丛罕见的灵芝,想采下来研究。
新月一个人留在客厅。她走到多宝格前,看着那些温湿度计。都稳稳指着243c,52。她伸出手,指尖悬停在玻璃表盘前,没有触碰。
“它们在呼吸。”她忽然说。
顾倾城从厨房探出头:“什么?”
“这些表。”新月的声音很轻,“不是指针在动,是整块表……在呼吸。很慢,但确实在动。”
顾倾城擦干手走过来,站在新月身侧,和她一起看着那些温湿度计。看了足足一分钟,她才开口:“我的视觉捕捉帧率是常人的三倍,但我没有观测到任何周期性运动。你能具体描述吗?”
新月摇头:“不是眼睛看到的,是……感觉到的。就像心跳,很慢的心跳。”
顾倾城没有反驳,只是调出平板,开始记录:“新感知模式,可能与血脉觉醒有关。标记为‘观测能力扩展’,待后续验证。”
这时,后院传来陈启山兴奋的喊声:“倾城!月牙儿!快来看!这灵芝长得绝了!”
两人往后院走。
后院比昨晚月光下看得更清楚。青砖铺地,缝隙里长着茸茸青苔。老槐树在院子东南角,树干要两人合抱,树冠如盖,枝叶间漏下碎金般的光斑。树根处果然长着一丛灵芝,扇形,表面有云纹状环纹,颜色是深褐色带紫边。
陈启山正蹲在灵芝旁,手里拿着个放大镜。陆见微站在他身后,目光却落在槐树另一侧——那里有口井。
井口盖着厚重的青石板,石板上生着墨绿色的苔藓。井栏是整块青石凿成的,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井壁上爬满了爬山虎,叶片层层叠叠。
“这灵芝至少长了五十年。”陈启山还在说,“你们看这纹理,这色泽,绝对是野生老灵芝。我爷爷笔记里提过,老槐树下长灵芝是大吉之兆……咦,见微你在看什么?”
陆见微没回答,径直走到井边。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井沿的青苔。
“这井,什么时候的?”他问。
“啊,这井啊。”陈启山站起来,“我爷爷说,藏山阁建起来前这井就在了,少说也有一百多年。不过早就枯了,我小时候往里面扔过石子,半天听不见回声,深得很。后来怕出事,就用石板盖上了。”
陆见微的手指停在井沿某处。那里有一道极浅的刻痕,像是用指甲或利器划出来的——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看起来像个月牙,但月牙中间多了一道竖线。
“这是什么?”顾倾城也走过来,用平板拍下符号。
“不知道。”陈启山凑过来看,“我以前没见过啊。这痕迹很新,苔藓还没长回去……最多一个月内的刻痕。”
新月站在三步外,看着那个符号。她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右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按在胸口——月牙项链正贴在那里。
“……我见过。”她的声音发颤,“在梦里。井沿上有这个符号,然后……井水就变红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院子里忽然起了一阵风。
槐树叶哗哗作响,但那风只在院子里打转,不往外扩散。地上的青苔微微颤动,灵芝的菌盖边缘轻晃。盖井的石板缝隙里,传出一声极轻的、像是水滴落下的声音——
嗒。
很轻,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院子里,清晰得像敲在鼓面上。
四人都没动。
风停了。
一切恢复原状,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刚才……”陈启山咽了口唾沫,“你们也听见了?”
顾倾城调出平板的录音记录,波形图上显示,在37秒前确实有一个峰值:“频率37赫兹,持续时间005秒,声源位置……”她看向井口,“井内深度约8到12米处。”
陆见微站起身,退后两步,看着那口井:“陈启山,你确定这井枯了?”
“至少枯了三十年。”陈启山说,“我爷爷那辈就没见这井出过水。而且这附近地下水位低,老城区好多井都干了。”
“那刚才的水声哪来的?”顾倾城问。
没人回答。
新月还站在原地,手按着胸口,眼睛死死盯着井沿上那个符号。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额间血纹开始泛起暗红色的光晕,这一次,光晕没有立刻消退,而是像呼吸般明暗交替。
“月牙儿?”陈启山担心地走过去。
“别碰她。”陆见微拦住他,自己走到新月面前,隔着一臂距离,“新月,看着我。”
新月缓缓抬起头。她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不是记忆碎片,是更古老、更原始的东西,像深海底下的暗流。
“阿微。”她的声音变了,带着某种回声质感,“井里有东西……在叫我。”
“叫你什么?”
“……归位者。”
那个词再次出现,这次带着实感,沉甸甸地落在院子里。
陆见微深吸一口气,右手掐诀。他没用道术,只是用指尖在空气中虚画了一个清心符的轮廓——没有灵力灌注,只是个空架子。但新月看见那个动作,眼神稍微清明了一些。
“你梦里的井,和这口井一样吗?”他问。
新月仔细看井,又看井沿的符号,缓缓摇头:“不知道。梦里……看不清。只记得井水是红的,还有……井底有光。”
“光?”
“暗红色的光,像……像眼睛。”
陈启山搓了搓胳膊:“咱别在这儿聊了行吗?大早上的,说得我后背发凉。进屋进屋,我泡壶茶,压压惊。”
四人回到屋里。陈启山真的去泡茶了,这次泡的是茉莉花茶,香气浓烈,冲淡了刚才院子里那股说不清的压抑感。
客厅里,顾倾城调出地图投影:“关于第二阶段旅行目的地的讨论,可以开始了。我筛选了七个备选地点,根据历史底蕴、交通便利、人口密度、以及‘可能存在异常点’的概率综合评分。”
光幕上列出七个地名,每个后面跟着数据评分。
陆见微扫了一眼:“去掉人口超过十万的。”
顾倾城划掉三个。
“去掉交通枢纽。”陈启山补充,“人多眼杂,不方便。”
又划掉两个。
剩下两个:青塘镇,湘西一个临水古镇,明清建筑保存完好,人口约三千,主要产业是竹编和旅游;另一个是白崖村,云贵交界处的山村,以梯田和古法造纸闻名,人口更少,只有八百。
“青塘镇我去年去过一次。”陈启山说,“收过一批老竹编,镇子挺安静,民宿条件还行。不过……”
“不过什么?”
“镇上也有口古井。”陈启山挠头,“叫‘月影井’,传说井水在月圆之夜能照出前世影子。当然,都是旅游宣传的噱头。但那井确实挺老的,井栏上刻着好多看不懂的符号。”
新月猛地抬起头:“符号?什么样的符号?”
“就是……各种弯弯绕绕的,像文字又像画。我当时拍了照片,等我找找。”陈启山掏出手机,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张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但能看出是一口石井,井栏上确实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陈启山放大照片,指向其中一个——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月牙,月牙中间有一道竖线。
和藏山阁后院井沿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客厅里再次安静下来。
陆见微盯着那个符号看了很久,才开口:“青塘镇距离这里多远?”
“开车六个小时,高铁三小时加一小时大巴。”顾倾城调出交通路线,“如果决定去,建议行程七到十天,可以充分探查。”
“我同意。”陈启山举手,“反正要休整,找个安静地方待几天挺好。而且青塘镇的酱鸭特别有名,我上次没吃够。”
“目的不是旅游。”顾倾城提醒。
“知道知道,探查异常嘛。但探查和吃酱鸭不冲突,对吧月牙儿?”陈启山看向新月。
新月却还在看那张照片。她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拂过那个符号,像在触摸什么熟悉的东西。
“……我想去。”她低声说,“那里……可能有答案。”
陆见微看着她,又看看井符号的照片,最后点点头:“那就青塘镇。具体行程和探查方案,倾城你来制定。”
“明白。”顾倾城开始在平板上快速操作,“建议三天后出发,这几天我们需要:一、准备旅行物资;二、对新月的现代社会常识进行突击培训;三、对后院古井做基础探查,建立数据基线。”
“探查井?”陈启山瞪大眼睛,“怎么探?下井?”
“非接触式。”顾倾城说,“声波探测、红外成像、磁场测量。如果井内真有异常,这些手段应该能捕捉到蛛丝马迹。”
“那万一……”陈启山压低声音,“万一井里真有东西呢?”
陆见微端起茶杯,茉莉花茶的香气扑鼻。他看着杯中旋转的茶叶,轻声说:
“那就知道我们这六十天,不会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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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顾倾城开始给新月上课。
课程内容从最基础的开始:货币认知。顾倾城拿出一沓真钞——不同面额的人民币,铺在茶几上。她讲解纸张质感、防伪标志、数字含义,然后让新月触摸辨认。
“这是100元,这是50元,这是20元……”新月学得很认真,手指仔细感受钞票的凹凸感,“为什么要有这么多面额?”
“为了交易便利。”顾倾城调出经济学的简单模型,“如果只有100元一种面额,购买10元商品就需要找零90元,效率低下。多面额体系优化了交易流程。”
“那为什么不用电子支付?”新月指了指顾倾城的手机,“我看你们都用手机付钱。”
“电子支付需要银行账户、网络信号、电力供应等基础设施支持。现金是物理载体,不依赖这些,因此在某些场景下更可靠。”顾倾城顿了顿,“尤其是在可能遭遇电子干扰的环境里——比如你的血脉能力影响时间流时。”
新月似懂非懂地点头。
接着是交通规则。顾倾城播放了一段行人过马路的教学视频,讲解红绿灯、斑马线、左右看。新月看得专注,当视频里演示“闯红灯被车撞”的动画时,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车……很快。”她说,“比马车快很多。”
“现代汽车平均时速在城市道路为30-60公里,高速公路可达100-120公里。”顾倾城调出数据对比,“相比之下,马车的时速通常只有10-20公里。所以交通安全至关重要。”
课程进行到一半时,陈启山探头进来:“休息会儿?我切了西瓜,冰镇的。”
四人移步后院槐树下。陈启山搬出小桌和凳子,桌上摆着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还冒着凉气。
午后阳光透过槐树叶缝洒下,光斑在青砖地上摇晃。远处传来隐约的市井声——收废品的吆喝,孩子的嬉笑,自行车铃铛响。一切都平常得像任何一个夏日的午后。
新月拿起一块西瓜,小口吃着。瓜很甜,汁水顺着手指流下,她低头看了看,然后很自然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一下。
陈启山看见这个动作,愣了一下,耳朵又开始泛红。他赶紧埋头啃西瓜,啃得满脸都是。
顾倾城用纸巾优雅地擦手,同时平板上还在滚动数据流——她在实时监测后院古井的能量读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
陆见微靠着槐树站着,没有吃西瓜,只是看着院子里的三人。他的目光在新月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看着她笨拙但认真地用纸巾擦手,看着她因为西瓜太冰而微微皱起的鼻子,看着她偶尔抬头时,额间血纹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的模样。
这样的日常,能持续多久?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六十天,他们要做的不仅是休整。他们要弄清楚新月血脉的真相,要探查现实世界与深渊的界限,要应对镜庭最后的通牒,还要为下一个场景——血色古堡——做好准备。
而这一切,都从这口井开始。
他看向那口盖着石板的古井。
井沉默着。
但井沿上那个符号,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月牙,中间一道竖线。
像眼睛睁开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