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标记(隐秘)在将你向内拉,推向既定的神位,你自身‘可能性’的本能在向外挣扎,寻找出口。”
“而你后来获得或沾染的‘秩序’、‘纯美’之力,则象意外抓住的浮木,它们不属于你原初的构成,却在帮助你维持一个暂时的、不稳定的‘型状’,避免被任何一方彻底吞噬或撕裂。”
他顿了顿,灰白眼眸看向石台上早已干涸的痕迹:“你卡住神位,是绝望中的天才之举。”
“你利用‘隐秘’对抗‘树’的消化程序,又利用其他力量平衡‘隐秘’的孤立倾向。你在走一条理论上不可能存在的钢丝。”
“但钢丝会断。”
“神性在增长,平衡越来越脆弱,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开始……诱惑我,仿佛彻底沉入那片绝对的、万物皆无的静默,就能摆脱所有拉扯,获得永恒的安宁。”
“那是‘树’通过‘隐秘’命途对你低语。”
因斯罗蒙毫不意外,“那是它为你准备的、最甜美的毒药,绝对的静默,等同于存在的彻底静止,是‘可能性’的彻底死亡,那与成为星神被定义,在结果上并无本质区别。”
真相残酷得令人窒息。
向前,成神,被定义,可能性死亡。
向后,沉入静默,存在静止,可能性死亡。
停在原地,钢丝终将崩断,被各方力量撕碎。
就在这绝望的冰冷结论即将凝固空气时,墨尔斯体内,那一直被压制、被忽视、被所有“噪音”掩盖的深处,某种东西,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不是“隐秘”的静默,不是“秩序”的架构,不是“纯美”的温暖。
那是一种更……原始、更轻盈、更难以捉摸的感觉。
仿佛深海中一粒沉睡的孢子,在无尽的黑暗与压力下,无意识地、本能地,颤动了一瞬。
它不属于“树”的任何烙印。
它来自“海”。
来自那片他曾属于的、温暖混沌的、孕育无限可能的量子之海。
尽管只有一瞬,尽管微弱到几乎只是幻觉。
但墨尔斯纯白的眼眸,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因斯罗蒙立刻捕捉到了这细微到极致的生理(或者说存在性)反应,他的数据流瞬间聚焦:“检测到未知能量波动……非命途性质……与‘树’之法则排斥度……极高,源点:目标本体内核。”
他看向墨尔斯,神情中首次出现了明确的“探究”与“确认”意图:“你感觉到了?那是什么?”
墨尔斯没有立刻回答。
他闭上眼睛,将全部意识沉入那波动的馀韵。
温暖……包裹……失重……无限的可能……没有“我”,也没有“非我”,只有纯粹的“是”与“可能是”……
“……海。”
他睁开眼,纯白的眼眸里,第一次映入了真实的、属于他自身的迷茫与渴望。
“我……想回去。”他低声说,声音轻得象梦呓,“但回不去,我的‘型状’……不允许。
“因为‘自我’一旦诞生,就无法忍受重归混沌。”因斯罗蒙理解地点头,“那是存在的悖论,但……”
他话锋一转,灰白眼眸中数据流开始进行复杂的推演:“你的‘型状’,真的是固定不变的吗?还是说,它本身,就是你那‘可能性’本质,在当前境遇下被迫呈现出的一种‘可能的状态’?”
墨尔斯猛地看向他。
因斯罗蒙继续用他那种绝对理性的语调,说着近乎疯狂的话:“你是‘概率云’,墨尔斯,是‘可能性’的化身。”
“这意味着,从最根本的层面讲,你没有固定的‘型状’,你被‘树’赋予‘隐秘’标记,被环境塑造,被经历影响,呈现出了‘墨尔斯·k·埃里博斯’这个具体的形态。”
“但这形态,或许只是你无限可能性中,在当前条件下被‘坍缩’出来的一种。”
“就象一枚骰子被掷出,落地显示为‘六’。但‘六’不是骰子的全部,骰子本身,是‘可能显示一到六’的集合体。”
“你现在的困境,在于你被‘固定’在了‘六’这个状态(墨尔斯的形态),并且被强行附加了‘隐秘’等额外属性,但你本质上,仍然是那枚骰子,是那个‘概率云’。”
“所以,‘第三条路’……”因斯罗蒙的意念变得清淅而有力,“或许不是在你现有的‘型状’(墨尔斯)内部,找到新的平衡,那终究是在‘树’划定的框架内修修补补。”
“或许,‘第三条路’在于——重新认识并触及你的‘可能性’本质,尝试去‘摇动’那枚骰子,去主动地、有意识地,让你的‘存在状态’发生某种……‘再坍缩’或‘形态迁移’。”
“不是变回无意识的‘海’(那不可能),也不是走向被‘树’定义的‘神’(那是终结)。”
“而是在‘保持自我意识’的前提下,查找一种更贴近你‘可能性’本源、更能让你自由呼吸、同时又能在‘树’之世界存续下去的‘新的存在形式’。”
这个构想太大胆,太抽象,甚至有些异想天开。
但墨尔斯听懂了。
因斯罗蒙不是在给出具体方案,他是在提供一个全新的思考维度。
他一直在“如何当好墨尔斯”和“如何不成神”之间挣扎。
他的“可能性”本质,在深处发出了更清淅的共鸣,不再是迷茫的渴望,而是一种……跃跃欲试的震颤。
“这……有可能吗?”
墨尔斯问,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确定的、属于“人”的波动,“不被‘树’标记和排斥的新形态?”
“理论上,‘树’排斥的是‘海’之‘可能性’本身,而非具体形态。”
“但‘隐秘’标记已经打在你当前形态上,改变形态,标记是否会跟随?或是失效?或是引发‘树’更剧烈的反应?未知。”
因斯罗蒙冷静地分析风险。
“此外,如何‘再坍缩’?需要什么条件?过程是否可控?是否会失去现有记忆与意识?都是巨大未知,这比走钢丝危险万倍。”
他看向墨尔斯:“但这或许是唯一一条,理论上存在突破口的路径,一条属于‘可能性化身’本身,而非‘树之囚徒’的路径。”
风险与希望,以最赤裸的方式并置。
“……谢谢。”墨尔斯最终说道,声音很轻,但很清淅。
因斯罗蒙微微颔首,接受了这份谢意,但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信息交换完成,观测将继续。”他恢复了纯粹的观测者语气。
“你需要时间思考,此地‘静谧’场与你共鸣,可暂缓神性侵蚀速度,星穹列车上的‘开拓’环境,或许也能提供某种……‘扰动’,有助于保持你‘可能性’的活性,但需注意平衡。”
他顿了顿,补充道:“其他分身已收到根源信息,反应不一。
“‘偏执’可能在未来尝试接触或干涉,动机不明,建议戒备。”
他将所有情报,如同汇报数据般平静告知。
然后,他后退一步,重新融入石台旁的阴影,仿佛要就此消失。
“你要走了?”墨尔斯问。
“我的存在本身,即是‘观测’,对话结束,观测模式恢复。”
因斯罗蒙的声音平淡无波。
“如果你需要帮助……”
“届时,可再至此地。”
“我会一直在这里。”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身形彻底消散在秘托邦的夜色与静谧中,仿佛从未出现。
石台上,只馀空壶,空杯,与夜风。
墨尔斯在石台上伫立着,直到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极淡的、近乎灰色的鱼肚白。
因斯罗蒙的消失,仿佛抽走了这片空间中最后一丝属于“他者”的扰动。
彻底的静默重新降临,但这一次,这静默不再仅仅是秘托邦的法则,或是“隐秘”的囚笼。
它成为了一面镜子,清淅地映照出他内心那场刚刚被点燃、却又迅速被更深的恐惧所冷却的风暴。
“再坍缩”。
这个词,象一颗烧红的铁球,滚烫地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
因斯罗蒙的逻辑冰冷而完美,为他指出了唯一理论上存在破局可能的路径。
但理论是理论,实践是……一场豪赌。
他纯白的眼眸望向自己摊开的左手。
这具身体,这个形态,这些力量……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
它们是“树”的标记(隐秘)与“海”的本质(可能性)在特定条件下碰撞出的、独一无二的“错误产物”。
他是“墨尔斯”,一个在绝境中学会了用“隐秘”隐藏自己、用“计算”规避麻烦、用“理性”压抑渴望的……求生者。
如果他选择“再坍缩”,主动去摇动那枚名为“可能性”的骰子……
“下一面,会是什么?”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远比“成神被消化”或“沉入静默”更加具体,更加……贴近存在本身。
成神,至少“隐秘星神”还是一个已知的、强大的概念,是他现在力量路径的极端延伸。
沉入静默,至少那份“安宁”是他渴望之物的扭曲倒影。
但“再坍缩”呢?
他可能不再是人形。
他可能失去所有记忆,忘记赞达尔,忘记博识尊,忘记帝皇战争,忘记秘托邦,忘记星穹列车,忘记薯条的味道,忘记被当成“零食”的荒诞,忘记那晚钢琴旁无声流淌的乐音。
他可能变成一个……没有智能的岩石,漂浮在宇宙虚空,感受着亿万年的冰冷与寂静。
他可能化为一团混沌的能量流,无意识地吞噬与放射。
他可能成为某个星球上一株懵懂的植物,只懂得向阳生长,在风雨中枯荣。
他甚至可能……消散。
不是死亡,而是“可能性”的集合体在试图重塑时彻底失稳,归于彻底的“无”,连回归“海”的资格都失去。
“那个新生的‘存在’,还能记得要‘隐秘’掉虚数之树的标记吗?”
“那个新生的‘存在’,还会在乎‘不被理解’、‘寻求静谧’吗?”
“那个新生的‘存在’,还是‘我’吗?”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
或者说,答案很可能是冰冷而残酷的否定。
概率云的本质是“无限可能”。
他这一世坍缩成了“天才墨尔斯”,是无数偶然与必然交织的奇迹。
下一次坍缩,凭什么还会是“天才”?凭什么还会拥有对抗“树”的智慧和意志?
更可能的是,变成一个对“树”的标记毫无所觉、甚至欣然接受其定义的、平庸或愚蠢的存在,然后迅速被“消化”掉。
“保持自我意识的前提下”——因斯罗蒙的设想听起来美好,但这如何在“可能性”的剧烈重塑中实现?
自我意识本身,就是创建在特定记忆、认知和形态基础上的。
形态剧变,意识何存?
这是一条比“成为星神”更象自杀的道路。
成为星神,是“墨尔斯”这个存在的异化与终结。
而“再坍缩”,是“墨尔斯”这个存在的彻底湮灭与重启,重启后的新存在,与他再无瓜葛。
夜风带来黎明的微寒,吹动他金色的发丝。
如果……那个获得自由的,不会是自己……那他的“终结”又多么凄凉。
无人在意。
那个新的他,会感谢墨尔斯的付出吗?那个新的他,恐怕也只能获得片刻自由,之后会再度陷入“隐秘星神”的牢笼,直到他们作为概率云的可能性彻底终结。
也许,沉入“隐秘”的绝对静默,会是……对墨尔斯的一种解脱?一种从这无尽矛盾与痛苦中彻底抽身的、唯一的安宁?
这个念头刚升起,他体内深处,那粒来自“海”的“孢子”,又微弱地、抗议般地颤动了一下。
虽然回不去,但那毕竟是他来的地方,是他本质的源头。
而“隐秘”的静默,是“树”为他准备的、温柔的坟场。
他夹在两者之间。
一边是回不去的故乡(海),一边是走向终结的囚笼(树之静默/神位),还有一条是自我毁灭的悬崖(再坍缩)。
那么墨尔斯,是否存在所谓的“前世”呢?他会不会也是一个后继者?
如果他的前世愿意为了他能获得片刻的自由而赴死,那么现在的墨尔斯又多么自私……
似乎,无论怎么选,结果都是“墨尔斯会消失”。
区别只在于,失去的方式和速度。
天光渐亮,秘托邦的轮廓在晨雾中变得清淅。
远处聚落开始升起炊烟,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信徒们将进行晨祷,学者们将开始研究,孩子们或许会继续好奇地望向列车方向。
星穹列车里,帕姆可能在准备早餐,朵莉可或许会在琴键前尤豫,碧空可能正兴奋地规划今天的探索,莱恩和文森特在讨论数据,阿基维利……不知道又在哪个角落。
他们有着各自的烦恼、目标、喜悦与困惑。
他们活在“树”编织的、充满“噪音”但也充满“生命”的世界里。
而他,墨尔斯,站在这个世界的边缘,站在法则的裂缝中,思考着如何“存在”下去,或者……如何“不存在”得稍微符合自己心意一点。
多么讽刺。
他最初只是想“不被关注”,想获得一片小小的、属于自己的静谧角落。
而现在,他却站在了决定自己以何种形式“存在”还是“消亡”的十字路口,这关注度,简直高得离谱。
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荒谬的疲惫笑意,掠过他纯白的眼眸。
算了。
至少现在,他还站在这里。
至少现在,他还有选择“如何走向终结”的……一点点主动权。
他最后看了一眼石台,空壶与空杯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寂聊。
然后,他转身,朝着星穹列车停泊的方向,缓缓走去。
步伐依旧平稳,背影依旧挺直,仿佛刚才那场关乎存在本质的静默对话,只是一场深夜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