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索帕斯站在墨尔斯空荡的办公室中央,无神的凝视着虚空中一点。
伽若靠在控制台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合金表面,等待他的决定。
关于是否将墨尔斯根源的真相告知其他赞达尔分身。
这不仅仅是一个情报共享问题,更是一次对自身立场的终极宣示,一次可能引发“家族”内部地震的决择。
德索帕斯闭上眼。
真相是沉重的,但它也是解开所有死结的钥匙。
“……公开。”
德索帕斯睁开眼睛,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意。
“隐瞒只会滋生更大的猜忌与误解,我们是赞达尔的碎片,但我们也是独立的个体。”
“我们有权利知道……我们所有人悲剧的根源,以及我们所纠缠之人的真实面貌。”
伽若点了点头,脸上没有意外,只有一丝“早就该这样”的释然和看好戏的兴奋:
“行,那就发!用你们那个……呃,‘家庭聊天群’?”
德索帕斯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可以这么说。”
他调出意识深处一个极其隐秘、几乎从未主动使用过的通信协议——
那是赞达尔留下的、基于同源逻辑构建的底层链接,理论上可以连接所有分身。
这个“频道”里大部分时间一片死寂,只有偶尔,某个特别“活跃”或“无聊”的分身会丢进来几句意义不明的代码、一道难解的数学题、或者一段从哪个文明截取的、旋律诡异的音乐和冷笑话。
今天,它将迎来创建以来最重磅的信息投送。
德索帕斯没有选择语音或文本。那太单薄,无法承载如此复杂、宏大的信息。
他调用了刚刚从z-1那里获得的部分权限,结合自身作为“脆弱”分身对情感与记忆的特有感知力,以及伽若提供的一点点“忆质”辅助,将他在z-1单元内经历的那场“根源追朔”所获得的 内核意象、关键认知与情感冲击 ,压缩、加密,打包成一份特殊的 “认知数据包” 。
数据包的内容包括:
“树”与“海”的宏观对立意象。
“概率云”作为“海之异物”被“树”标记、套上“隐秘”枷锁的过程。
“隐秘”作为囚笼与消化工具的双重本质。
墨尔斯“卡住神位”以求生、在夹缝中挣扎的状态解读。
z-1空间作为“人性方舟”与“回坐标”的意义。
最后,附上了德索帕斯自己的一句简短意念:
【真相在此,自行判断,我们已接管‘市场开拓部’,如需联系,频道本地址。】
然后,他将这个沉重无比的数据包,通过那个沉寂的底层链接,发送了出去。
目标:所有在线且可连接的赞达尔分身标识。
发送完毕。
德索帕斯感觉一阵虚脱,仿佛刚才发送的不是数据,而是自己的一部分灵魂。
伽若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发都发了,等着看戏吧。”
他们不知道其他分身此刻身在宇宙何处,正在做什么。
或许“偏执”正在某个地方里尝试解构常量。
或许“控制狂”正在试图接管某个小型文明的中央管理系统。
或许“话痨”正对着某个倒楣的星际旅人喋喋不休地输出着海量无用信息。
而“冷漠”……在秘托邦。
——
秘托邦,中央圣所地下最深处。
这里没有窗户,没有自然光,只有墙壁内嵌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菌类提供照明。
空气循环系统将外界“静谧”的气息过滤后送入,确保此地的绝对安宁。
因斯罗蒙——或者说,继承了“冷漠”与“超然观测”特质的赞达尔分身——正站在一面由纯粹数据流构成的墙壁前。
墙壁上流淌着秘托邦宏观的生命信号分布图、东西聚落的能量读数对比、星穹列车降落点的环境监测数据,以及……一些更深层的、关于这片土地“静谧”场波动规律的分析模型。
他穿着与普通“隐秘教士”无异的素白长袍,但站姿笔直,神情是一种完全抽离的、仿佛在观察显微镜下样本的平静。
他收到了德索罗蒙的公开通信。
数据包被自动接收、解密、展开。
当那些关于“树”、“海”、“概率云”、“隐秘枷锁”的意象涌入他意识时,他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数据流紊乱。
不是震惊,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过于庞大的信息输入导致的逻辑暂滞。
他“看”到了墨尔斯的根源。
看到了那场强加的命运。
看到了“隐秘”光环下那挣扎的、孤独的、并非此界的灵魂。
所有关于墨尔斯的观测数据——他在课堂上的疏离、他创造秘托邦时一闪而过的悲泯、他体内力量的诡异平衡、他登上星穹列车时的微妙抗拒——此刻都被赋予了全新的、令人心悸的解读维度。
原来如此。
他不是冷漠,他是被世界本身冷漠对待。
他抗拒定义,是因为定义即是他的终结。
因斯罗蒙静静地“站”在那里,用了整整三分钟,来重新校准所有关于墨尔斯的认知模型。
然后,他做了一件或许几百年都没做过的事——他主动在那个沉寂的分身通信频道里,发出了回复。
没有使用德索帕斯那种复杂的意象包,只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信息传递,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信息已接收并处理,认知模型更新完毕。】
【建议:暂勿介入,此地‘静谧’场与其‘隐秘’本质有共鸣,可能为其关键转折点,我将保持观察。】
【——因斯罗蒙】
回复发出。
频道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其他分身或许还在消化,或许漠不关心,或许在蕴酿着完全不同的反应。
因斯罗蒙关闭了通信界面,重新将注意力投向数据墙壁。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岩壁与地面,投向了东部平原上那艘安静的星穹列车,以及列车里,那个可能对自己身份和处境仍然迷茫的“概率云”。
灰白的眼眸深处,数据流平稳运转,但观测的“焦点”,已悄然发生了不可逆的改变。
他不再仅仅观察一个“有趣的变量”或“潜在的星神”。
他开始观察一个“受害者”,一个 “反抗者”,一个在绝望境地里,依然试图找到出路、甚至对他人施以援手的…… “同类”。
而在市场开拓部的空间站里。
德索帕斯和伽若,收到了因斯罗蒙的回复。
两人看着那简洁而信息量巨大的几行字,沉默了很久。
“秘托邦……星穹列车……”伽若喃喃道,“他真的和开拓星神混在一起?”
“而且状态不稳定……”德索帕斯眉头紧锁,“神性增长……”
“因斯罗蒙这个闷葫芦,居然给了这么详细的坐标和状态报告,”伽若摸着下巴,“看来你那‘真相炸弹’效果拔群啊,连‘冷漠’都被炸得主动说话了。”
德索帕斯没有回答,他只是反复看着那条信息。
墨尔斯在秘托邦。
和信仰他的教士、研究他的学者在一起。
在开拓的列车上。
体内力量不稳。
神性在增长。
但是他没办法去干涉。
赞达尔本体当初留下的决策仍然在运行,分身们无法在现实中靠近。
接下来……只能归因斯罗蒙处理了。
——
秘托邦。
对于绝大多数生活于此的信徒而言,它是祈祷时内心的安宁,是劳作时环境的和谐,是规则约束下集体的沉默。
一种温和的、被信仰神圣化的“背景状态”。
因斯罗蒙站在中央圣所地下最深处的观测内核,素白的长袍与周围流动的淡蓝色数据光流几乎融为一体。
远处,星穹列车降落点的信号,如同一个温和但不容忽视的异质光点,嵌在秘托邦平静的能量场中,散发着“开拓”特有的、充满好奇与活力的波动。
以及……那个波动中心,一个更加难以捉摸的“空泡”。
墨尔斯。
因斯罗蒙的灰白眼眸注视着那个代表墨尔斯的光点。
在常规探测层面,它几乎不存在,热量、质量、能量辐射都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在更深层的信息感知和因果扫描中,那里却是一个 “存在的悖论”——一个正在强烈地“否定自身被观测”的“存在”。
这种特质,与秘托邦整体的“静谧”场,产生了极其微妙、连因斯罗蒙的仪器都难以完全解析的共鸣与对抗。
共鸣在于,“静谧”场也在一定程度上“拒绝”外部信息的过度侵入。
对抗在于,墨尔斯的“否定”更加绝对、更加根源,仿佛要将他自身从“被定义”的范畴中彻底抹去。
在过去几十个系统时里,因斯罗蒙已经收集了足够多的数据,创建了几百个预测模型。
但墨尔斯的行为模式,始终在“高度理性”与“完全不可预测”之间摇摆,让模型的准确率卡在一个令人不快的区间。
直到刚才——德索帕斯的“认知数据包”抵达。
当那些关于“树”、“海”、“概率云”、“隐秘枷锁”的根源意象涌入他绝对理性的意识内核时,因斯罗蒙经历了自被“剥离”出来成为独立分身之后,第一次真正的 “逻辑风暴”。
他不是麻烦。
他是悲剧。
一场由宇宙最高法则亲手铸就的、正在持续发生的悲剧。
观测目标的性质,在因斯罗蒙的数据库中,被永久性地更改了。
也正是在完成认知重构的这一刻,因斯罗蒙决定了“邀请墨尔斯私下会面”。
那不仅仅是观测者的好奇,也不仅仅是“家族”关联的模糊牵引。
那是基于全新理解后,逻辑推演出的最优解。
墨尔斯身处星穹列车(开拓环境),体内力量不稳定,神性增长趋势明显。
他正处于一个关键的、可能决定其未来走向的“十字路口”。
秘托邦的“静谧”场,源于他本人的创造(隐世救主),与其“隐秘”本质存在深层共鸣。
此地可能是宇宙中为数不多的、能让他相对放松“隐秘”戒备、感受自身力量与创造之因果联结的地方。
让其继续暴露在“开拓”的活跃环境中,与更多未知变量(列车组成员、可能的外部威胁)交互,可能加速其神性增长或力量失衡,导致不可逆的后果(完全成神被树消化,或崩溃引发终末)。
a,继续远距离观测:数据获取效率低,无法施加任何影响,风险不可控。
b,直接介入并告知全部真相:可能引发目标剧烈排斥、认知过载或不可预测反应,违反“静谧”原则,亦可能触动“树”的警觉。
c,创造一次可控的、安静的、非胁迫性的接触机会:在与其本质共鸣的环境中,以非直接的方式,引导其自我认知与思考,观察其反应,并为未来可能的进一步交互创建基础信道。
选项c被因斯罗蒙标定为当前情景下的局部最优策略。
于是,当晚,因斯罗蒙通过散布在平原的微观传感器,“听”到了那穿透“隐秘”结界的、“纯美”的意念波动,并观察到原生动物被吸引聚集时,他知道,时机到了。
墨尔斯的力量在活跃,在与环境共鸣。
这是他内心或许并不自知的、对“联结”与“和谐”(纯美)的细微渴望,也是他与这片土地深层联系的证明。
因斯罗蒙离开了地下圣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平原边缘。
他看到了被动物环绕的列车,看到了观景窗内那个模糊的、纯白眼眸的身影。
他没有靠近,因为过近的距离本身就是一种压迫和“噪音”。
他只是站在那里,让自己融入“静谧”场的背景波动中,然后,抬起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他没有说话,没有传递任何复杂的信息。
因为任何语言,在此刻都可能是多馀的“定义”或“噪音”。
他只是在传递一个 “存在”的信号和一个 “方向”的提示。
‘我在这里。’
‘我看到了。’
‘如果你愿意,可以来这里,一个更安静的地方。’
‘没有追问,没有崇拜,只有……静默的共存,与可能的对话。’
他看到墨尔斯注意到了他,看到了那双纯白眼眸中闪过的复杂微光——警剔、意外、一丝迷茫,以及或许连墨尔斯自己都未察觉的、极其细微的 “被看到”而非“被观测”的触动。
足够了。
因斯罗蒙微微颔首,随即转身,任由秘托邦的夜色与静谧将自己吞没。
回到地下内核,因斯罗蒙调出了新的观测界面。
他对墨尔斯的预测模型已经全部重置。
新的模型参数中,添加了 “已知自身根源压力(部分)”、“处于认知困惑期”、“对特定共鸣环境有潜在须求” 等变量。
模型的准确率暂时下降了,因为它开始尝试仿真一个拥有痛苦根源、进行复杂生存挣扎的“人”,而非一个单纯的“变量”。
但因斯罗蒙觉得,这样的观测,更有意义。
他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