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七十章 立木
南门市的雨，下得像天漏了。市中心的“时代广场”项目工地，十几台塔吊在雨幕里杵着，像一群沉默的巨人。基坑里积了半人深的水，浑浊的水面上漂着安全帽、水泥袋、还有不知谁丢的塑料饭盒。工地大门紧闭，门口围了百十号人，有穿雨衣的农民工，有打伞的市民，还有几个扛摄像机的记者，都被警戒线拦在外头。
三天前，这栋建了三十几层的“地标”写字楼，核心筒的剪力墙在浇筑时发生了大面积涨模和漏浆，拆模后露出的混凝土，像被狗啃过的馒头。检测报告出来，强度连设计值的一半都不到。项目当即被叫停，总包单位负责人和项目经理当天就被带走，设计、监理、商品混凝土公司的人，也都被请去“协助调查”。
消息捂不住，炸了锅。这是南门市“四万亿”计划里投资最大的商业项目，宣传了快一年，号称要打造“城市新名片”。现在，“名片”还没印出来，先成了“豆腐渣”的典型。
市长在临时指挥部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声音又急又重。他面前站着住建局长、安监局长，还有匆匆从省里赶来的老吴。
“吴总工，您给句实话，这楼……还有救吗？”市长停下脚步，眼睛布满血丝。他这几天就没怎么合眼，网上舆论已经把他骂成了“腐败市长的典型”“官商勾结的标本”，省里领导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口气越来越严厉。
老吴没立刻回答。他刚从基坑爬上来，雨衣还在滴水。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雨幕中那栋灰突突的、布满了脚手架和裂缝的楼体，看了很久。
“市长，您问我这楼有没有救，不如问问，当初为什么要让它病成这样。”老吴转过身，声音不大，但很沉，“设计院出的图，为了追求外立面效果，剪力墙厚度严重不足，还开了大量不规则洞口。施工单位为了抢预售节点，擅自调整混凝土配合比，减少水泥用量，掺了大量粉煤灰和矿粉。监理形同虚设，签字收钱。商品混凝土公司，干脆就是用不合格的砂石料。从根子上，这楼生下来就是残的。”
指挥室里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
“现在，要救，只有一个办法。”老吴走到桌前，拿起一份结构复核计算书，“全部拆除，从基础开始，重新设计，重新施工。工期至少延误一年半，直接经济损失……十个亿打不住。而且，就算重建，这个地段，这个名声，将来有没有人敢买，敢用，都是问题。”
“全部……拆除？”市长声音发颤。十个亿，一年半，还有政治前途……他不敢想。
“不拆，怎么办？”老吴看着他，“留着？当个定时炸弹？哪天来个不大不小的地震，或者哪天哪面墙撑不住了，塌了，压死人了，谁来负责？您？我？还是那些已经进去的人？”
市长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他知道老吴说的是对的，可这个决定，太难下了。这等于自己亲手把自己主政的最大“政绩”，钉在耻辱柱上。
“市长，秦墨副书记让我带句话。”老吴缓缓说，“他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是保一栋楼，还是保这座城的人心，保我们执政的底线，您自己掂量。省里的联合调查组明天就到，这件事，捂不住，也绕不过去。”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也敲打着屋里每个人的心。这是一道残酷的选择题，但答案，其实只有一个。
省纪委的办案点，询问室的灯光依旧惨白。被连夜从南门市带回来的商品混凝土公司老板姓钱，五十多岁，头发梳得油亮，手上戴着个硕大的金戒指。面对调查人员的询问，他一开始还很强硬，口口声声“我们公司是市里重点扶持企业”“产品都经过检测”。
直到调查人员把几份检测报告和原料进货单拍在他面前。
“钱老板，看看。这是你们供应给‘时代广场’项目的c50混凝土实际检测报告，强度只有c25。这是你们同一时期的原材料进货单，从‘江海建材’进的河砂，含泥量超标三倍！从黑石场进的石子，针片状颗粒严重超标！就这种东西，你们也敢往三十几层的高楼里打？！”
钱老板额头开始冒汗，但还在狡辩：“这……这是下面人搞错了，可能是送错了料，或者检测出了偏差……”
“送错了？偏差？”调查人员冷笑，又抽出一份银行流水，“那这个你怎么解释？上个月，你个人账户收到一笔从香港汇来的五十万美金，汇款人是一家离岸贸易公司。而这家公司，和湾区资本在开曼群岛注册的一只基金，有密切的资金往来。巧的是，湾区资本，正是‘时代广场’项目投资方之一！”
钱老板的脸瞬间白了。
“还有更巧的。”调查人员逼近一步，压低声音，“湾区资本在内地的负责人，前几天还和你一起吃过饭吧？在‘碧海云天’会所，888包间。席上还有谁？南门市住建局质检站的前站长，对吧？你们聊什么了？是不是聊怎么让不合格的混凝土，‘顺利’通过验收？”
“我……我没有！这是污蔑！我要找律师！”钱老板慌了，声音尖利。
“找律师？可以。等到了法庭上，看看这些证据，法官信你的，还是信这些白纸黑字，信这些真金白银的转账记录！”调查人员坐回椅子，语气放缓，但更冷，“钱老板，你是聪明人。湾区资本给你钱，是让你当替死鬼，当防火墙。现在东窗事发，他们人在哪里？在香港，在开曼群岛，喝着红酒，看着你在这里扛雷！你扛得住吗？就算你扛住了，你外面的家人呢？你儿子在美国读书，开销不小吧？那笔汇款的来源，经得起查吗？”
心理防线彻底崩溃。钱老板瘫在椅子上，语无伦次地开始交代。如何与湾区资本的人搭上线，如何在他们的“指导”下成立空壳贸易公司洗钱，如何贿赂质检站和监理人员，如何与“江海建材”等供应商勾结，形成一条从劣质原料到“合格”产品的黑色产业链……
“他们……他们说，这是‘行业惯例’，大家都这么干。只要打点好了，不出大事，没人会深究……”钱老板痛哭流涕，“湾区的人还说，这是‘分担风险，利益共享’……秦书记查得严，他们就想办法，从下面市县的项目入手，这些地方监管松，好操作……‘时代广场’只是其中一个，还有好几个县里的医院、学校项目，材料都……”
记录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又一条更庞大、更隐秘的利益链浮出水面。它不再满足于单个项目的偷工减料，而是试图系统性地渗透、腐蚀基层的工程质量监管体系，把“豆腐渣”变成一种“低成本、高利润”的标准化产品。
询问结束，调查人员走出房间，脸色异常凝重。他立刻拨通了专案组负责人的电话，然后，电话一层层汇报上去。
秦墨的办公室，烟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浓。他面前的烟灰缸早已堆满，新的烟蒂直接按灭在桌上的一份报告上，烫出一个焦黄的圈。报告是联合专案组送来的最新简报，内容触目惊心。
湾区资本，或者说它背后的郑国权，其野心和手段，远超之前的想象。他们不仅在做空、渗透、窃取技术，更在试图建立一套游离于正规监管体系之外的、以次充好、利益共享的“影子基建系统”。这个系统以资本为纽带，以腐败为润滑剂，以“行业惯例”为遮羞布，正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四万亿”投资的基础，吞噬着国家财富，更埋下无数夺命的安全隐患。
这不是经济犯罪，这是对国民经济根基的系统性破坏，是对人民群众生命安全的极端漠视。
手机响了，是沈一鸣书记。
“老秦，简报我看了。”沈一鸣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罕见的疲惫和沉重，“情况很严重。这件事，已经不是江南省一个地方的事了。我刚和上面通过气，中央高度重视，已经决定派更高层面的督导组下来，指导彻查。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我明白，沈书记。”秦墨声音沙哑，“压力再大，也要一查到底。不把这些蛀虫挖干净，不把这个毒瘤彻底割掉，‘四万亿’投下去的钱，就是打水漂，就是给未来埋地雷！”
“你的决心，我知道。但要注意策略。”沈一鸣叮嘱，“对手很狡猾，势力盘根错节，反扑也会很疯狂。青山水库，南门‘时代广场’，只是开始。你要有心理准备。省委会全力支持你，但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谢谢书记。我心里有数。”
挂了电话，秦墨走到窗前。夜色深沉，城市灯火在雨幕中显得朦胧而不真实。他想起了商鞅变法时“立木为信”的故事。当时新法推行无人相信，商鞅在城南立了一根木头，宣布谁能搬到北门就赏十金。没人动。加到五十金，有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搬了，果然得了重赏。从此，秦人皆知法令严明，言出必行。
现在，他也需要“立木”。南门市这栋“时代广场”的烂尾楼，就是那根“木头”。是推倒重建，以儆效尤，彰显省委省政府整治工程质量、打击腐败的钢铁决心？还是想办法“修补”，遮遮掩掩，试图蒙混过关？
答案，不言而喻。可这“木头”太沉，沉到足以压垮很多人的前途，甚至引发难以预料的风波。但如果不立起这根“木头”，不表明这个态度，那么之前所有的排查、整改、严打，都会变成笑话，所有的决心，都会被视为软弱。那些潜伏的蛀虫会更加肆无忌惮，那些观望的人会彻底倒向另一边。
他走回办公桌前，铺开信笺，开始亲笔起草向省委和中央的报告。他决定，建议对南门市“时代广场”项目，予以整体拆除，彻底重建。所有涉案企业，一律顶格处罚，吊销资质，列入永久黑名单。所有涉案公职人员，无论职务高低，一律从严查处，绝不姑息。并将此案作为全省工程质量与反腐的典型案例，公开通报，接受全社会监督。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沉重而坚定。他知道，这份报告送上去，会引发多大的震动。南门市的班子可能要地震，一批人会落马，省里甚至更高层面都会有人感到“不适”。反对的声音，质疑的声音，甚至攻击诋毁的声音，会像潮水一样涌来。
但他必须写。这根“木头”，必须立起来。立给老百姓看，立给那些还在蠢蠢欲动的人看，更立给自己和所有奋战在这条战线上的人看——底线就是底线，寸步不能让。退了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第三步，直到退无可退，全线崩溃。
报告写完最后一笔，他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了私章。然后，他叫来秘书：“立刻送机要处，加密，直送沈书记和北京。同时，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召开省委专题会议，研究南门市‘时代广场’项目处置问题。所有常委，必须到场。”
秘书接过报告，看了一眼标题，手微微抖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离去。
秦墨重新走到窗前，点燃了今晚不知第多少支烟。雨似乎小了些，但夜色更浓了。他知道，真正的暴风雨，可能才刚刚开始。而他亲手立起的这根“木头”，将成为风暴中最显眼，也最危险的靶子。
但他别无选择。因为在他身后，是千千万万个家庭，是脚下这片土地的现在与未来。这木头，必须立，也立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