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机的钢铁手臂砸向“时代广场”主楼承重柱时，发出的不是巨响，而是一种沉闷的、令人牙酸的破裂声，仿佛巨兽垂死的呻吟。混凝土碎块和钢筋扭曲着剥落，灰尘腾起几十米高，像一朵肮脏的蘑菇云。警戒线外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惊呼，随即是长久的、压抑的沉默。
南门市长站在不远处的指挥车里，脸色惨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每一声撞击，都像砸在他的胸口。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这个市长算是当到头了。政治生命，随着这座他亲手扶上马、寄予厚望的“地标”一起，轰然倒塌。
“市长，省台、市台的记者都到了，还有几家央媒。您看……”秘书小声请示。
市长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西装——尽管上面已落满灰尘，然后推开车门，走向临时搭建的发布台。风很大，吹得他头发凌乱，话筒发出呜呜的啸叫。他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镜头和表情各异的面孔，有愤怒的市民，有焦虑的业主，有冷漠的看客，还有眼神锐利的记者。
“各位市民，各位媒体朋友。”他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出去，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今天，我们在这里，怀着无比沉痛和愧疚的心情，对‘时代广场’项目存在严重质量安全隐患的主楼，实施拆除。”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人群。“这座楼，从设计到施工，从监理到验收，多个环节存在严重违法违规问题，导致主体结构存在重大安全隐患，经专家反复论证，已不具备加固修复价值。为了彻底杜绝安全隐患，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经省委省政府批准，市委市政府决定，对其实施整体拆除，并将在原址，严格按新的规划和更高的质量标准，重建一座真正安全、合格的建筑。”
台下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我知道，这个决定，代价巨大。不仅造成重大经济损失，耽误了城市发展，更辜负了全市人民的期待。作为市长，我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在这里，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全体市民，致以最诚挚的歉意！”他对着镜头，深深鞠了一躬。
“同时，我宣布，市纪委监委、市公安局已成立联合调查组，对‘时代广场’项目背后可能存在的腐败问题，进行彻查。无论涉及到谁，无论职务多高，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所有涉案企业，一律顶格处罚，列入黑名单，永久清出南门市场！市委市政府将以此次事件为镜鉴，在全市范围内开展工程建设领域突出问题大排查、大整顿，坚决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他说得斩钉截铁，但心里一片冰凉。道歉，追责，整顿，这些能挽回什么？能挽回那几十个亿的投资吗？能挽回市民的信任吗？能挽回他崩塌的政治前途吗？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从人群后方响起：“说得好听！拆了重建，钱谁出？我们的损失谁赔？当初卖楼花的时候，你们政府怎么说的？现在楼没了，我们的血汗钱怎么办？！”
是买了“时代广场”商铺和公寓的小业主。他们被保安拦在更外面，但声音穿透了风雨，也穿透了扩音器。
市长的心猛地一沉。最棘手的问题来了。购房者的损失，是天文数字，也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这位市民的问题，也是市委市政府最关心的问题。”市长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请大家放心，市委市政府绝不会让老百姓的利益受损！我们已经责成开发商、银行等相关方，成立专项处置小组，依法依规，制定详细的业主损失赔付方案。同时，我们也会积极向上级争取政策支持。具体方案，会在三天内公布，并征求大家意见。我在这里郑重承诺，一定给大家一个负责任的交代！”
承诺是做出了，但能不能兑现，怎么兑现，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开发商账户已经被冻结，那点钱杯水车薪。银行？财政？都是无底洞。这注定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扯皮过程。但此刻，他必须把这个态度亮出来，哪怕只是权宜之计。
发布会在一片混乱和质疑声中结束。市长逃也似的回到车里，疲惫地闭上眼睛。车窗外，挖掘机还在不知疲倦地挥舞着铁臂，将那曾经的“荣耀”和“希望”，一点点碾为齑粉。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名字，将和这座倒塌的烂尾楼一起，被钉在南门市历史的耻辱柱上。而秦墨，那位在省委力主拆除的副书记，用他和他政治生命的“牺牲”，立起了那根名为“质量与问责”的木头。这根木头，真的能取信于民吗？还是仅仅成为又一场风暴的开端？
香港，郑国权在私人会所的露台上，用平板电脑看完了“时代广场”拆除的现场直播片段。画面里，市长鞠躬道歉，业主群情激愤，尘埃漫天。他关掉视频，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秦墨够狠。”他对坐在对面的幕僚说，“用一座几十亿的楼，一个市长的政治生命，来立他的‘信’。这是破釜沉舟，也是壮士断腕。”
“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幕僚斟酌着用词，“南门市长是他们那条线上的干将，这么折了……”
“折了一个市长，震慑了一群人，也把舆论的火引到了他自己身上。值不值，看你怎么算。”郑国权端起酒杯，轻轻摇晃，“现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秦墨。那些因为质量问题被停工、被罚款的企业，那些因为项目延误而利益受损的地方官，那些担心‘四万亿’盘子受影响的人，都会把账算在秦墨头上。他成了众矢之的。”
“那我们……”
“我们？我们当然是帮他加把火。”郑国权抿了一口酒，“让咱们在内地的‘朋友们’，多找几家有影响力的媒体，特别是那些喜欢‘独立思考’的自媒体和财经评论员。角度要‘客观’‘理性’。比如，探讨一下，在保经济增长的关键时期，如此大规模、高代价的工程整改，是否符合‘效率’原则？再比如，反思一下，运动式的执法和问责，是否会挫伤地方发展的积极性，导致‘懒政怠政’？还可以‘忧国忧民’地指出，这种动辄推倒重建的做法，是否会造成巨大的资源浪费，与绿色发展的理念背道而驰？”
幕僚会意地点头：“我明白了。把焦点从‘质量安全’转移到‘发展成本’和‘方式方法’上。挑起争论，制造对立。”
“对。不要直接攻击秦墨，那样太低级。要站在更高的‘格局’上，提出‘建设性’的担忧。让老百姓觉得，秦墨虽然是为了安全，但可能用力过猛，可能‘好心办坏事’。”郑国权放下酒杯，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海面，“舆论这个东西，就像这海上的风。你顺着它，它能送你远航；你逆着它，它能把你撕碎。秦墨现在，就站在逆风的位置。”
“那……我们的‘产业技术创新基金’，还有和国内高校实验室的合作？”
“继续，而且要加大力度，高调宣传。”郑国权说，“我们要塑造的形象，是支持中国技术创新、助力产业升级的‘正能量’资本。秦墨在‘破’，我们就在‘立’。他拆掉不合格的楼，我们就投资建更安全、更智能的楼。他抓腐败，我们就倡导‘阳光合作’‘合规经营’。让市场，让学界，让舆论看到，谁才是真正的‘建设者’。”
幕僚由衷佩服：“郑总深谋远虑。这样一来，无论秦墨那边动静多大，我们始终站在道德和利益的制高点上。”
“制高点？”郑国权笑了笑，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哪有什么绝对的制高点。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秦墨要他的政治清名和长治久安，我要我的商业版图和长远布局。就看谁能把‘势’，借得更好，用得更巧。”
他顿了顿，又说：“对了，那个‘长风科技’，陈长风还是油盐不进？”
“是的。我们通过各种渠道递过去的橄榄枝，都被他直接或间接回绝了。他现在拿到了省里的专项支持，又在工艺上取得突破，据说连风投的钱都暂时不想要了。”
“有骨气。”郑国权评价道，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那就先放一放。把资源，集中到那些愿意接受我们‘帮助’的企业和项目上。芯片是重要，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大数据、物联网、新能源、生物科技……未来能卡脖子的领域多的是。我们要做的，是在更多的关键节点上，提前布局，布下棋子。等棋盘满了，一颗棋子的得失，就没那么要紧了。”
“长风科技”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不过这次不是愁的，是兴奋的。
“陈总，成了！真的成了！”工艺负责人老刘挥舞着刚刚出来的最终检测报告，声音激动得变了调，“三批次流片，良率全部稳定在85以上！！完全达到量产标准！华为那边送样的芯片，测试结果也出来了，性能超出预期，功耗还降低了5！”
会议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工程师们击掌相庆，有人甚至红了眼眶。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失败重来，多少回濒临绝望，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陈长风接过报告，手指微微有些颤抖。那一行行数据，一个个图表，在他眼里，比最美的诗篇还要动人。良率，意味着他们的工艺终于成熟、稳定，具备了大规模商业化生产的核心条件。这是从零到一的突破，是从实验室样品到市场产品的惊险一跃。
“通知生产部，启动量产准备程序！通知市场部和销售部，准备产品发布和客户对接！”陈长风强压着内心的激动，沉声下令，“还有，给华为的项目组发感谢信，同时把我们的量产时间表和产能规划同步给他们，询问后续订单意向。”
“是！”众人齐声应答，声音里充满了扬眉吐气的痛快。
“陈总，”助理走过来，脸上带着笑，也带着一丝犹豫，“刚才又接到两家投资机构的电话，询问我们下一轮融资的意向，条件开得……非常夸张。还有，湾区资本那边，又换了个中间人，说想请您吃个便饭，不谈投资，就‘交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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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的欢快气氛稍稍凝滞了一下。大家都看向陈长风。
陈长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资本的嗅觉是最灵敏的，这边刚突破，那边就闻着味来了。“交个朋友”？他想起父亲的话：在资本面前，没有朋友，只有利益。
“投资机构的意向，整理个清单给我，后续我会考虑。至于湾区资本，”陈长风语气平静，“回复他们，感谢厚爱，但我最近忙于技术攻关和量产准备，实在抽不出时间。等我们产品正式上市，稳定供货了，再找机会向他们请教。”
拒绝，但留有余地。不是怕，而是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和这样一个背景复杂、目的不明的资本巨头彻底撕破脸。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芯片做出来，卖出去，站稳脚跟。至于资本，等他足够强大时，才有平等对话的资格。
“另外，”陈长风补充道，“通知法务部和知识产权部，把我们这次工艺突破涉及的核心算法、设备改造方案，全部申请专利，国内和国际的都要。构筑好我们的技术护城河。”
“明白！”
众人散去，会议室里只剩下陈长风一人。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开发区忙碌的景象。不远处，几栋新的厂房正在拔地而起。那里，将是“长风科技”未来的量产基地。
他知道，芯片的成功流片，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更残酷的市场竞争，更复杂的供应链管理，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或明或暗的觊觎和打压。湾区资本不会死心，其他虎视眈眈的对手也不会袖手旁观。
但至少，他手里有了一块坚实的“基石”。这块基石，是他和团队用无数个日夜、无数次失败换来的，是实实在在的技术突破，是能够参与市场竞争的硬实力。有了这块基石，他才能更有底气地说“不”，才能在未来更复杂凶险的博弈中，不至于被人轻易扼住喉咙。
楼下，工地上传来打桩机沉闷而有节奏的响声，咚，咚，咚，像是大地强劲的心跳，也像是在为这个崭新却又充满挑战的未来，夯下坚实的基桩。信与疑，立与破，前进与围猎，这片土地上每天都在上演。而他，和他的“长风”，只是其中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他们用技术，夯下属于自己的基石；而有些人，则在用资本和权谋，试图动摇更庞大的基石。这场无声的较量，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