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片混沌中睁开眼时，雕花木梁上的金龙正冷冷俯瞰着我。陛下醒了！侍立床边的太医惊呼声未落，整个寝殿已陷入诡异的寂静。
药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萦绕鼻尖，铜镜里映出的人影让我自己都感到陌生——苍白如纸的面容，深陷的眼窝，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昔日的锐利。
我开口时才发现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太子凌恒扑到床边，银冠上的明珠随着他颤抖的动作轻响：父皇！您感觉如何？这个自幼被我严苛教导的储君，此刻竟红了眼眶。
我抬手想拍拍他的肩，却发现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消失殆尽。观星台。三个字耗尽了我残存的气力。万万不可！太医们齐刷刷跪倒在地，为首的老太医额头抵着金砖，陛下龙体为重，观星台高逾百丈，若有不测
朕要去。我打断他的话，目光扫过闻讯赶来的文武百官。御座般的御辇很快被抬到殿外，八名身强力壮的内侍用明黄色锦缎裹住我的身体。当蛮牛的儿子——那个与他父亲一般魁梧的青年侍卫蛮虎，小心翼翼地将我抱起时，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蛮族壮汉第一次把我扛在肩上翻越雪山的模样。
观星台的石阶被宫人连夜铺上了羊绒毡，两侧站满了披甲侍卫。我半倚在软垫中，透过镂空的雕花木窗，看见九域山河在晨曦中苏醒。东南方向的通天塔如利剑般刺破云层，那是我统一九域后下令修建的镇国之塔。塔身每一块砖石都刻着战死将士的姓名，最高层供奉着雷啸天的狼头战盔。
记得当年这位狼系猛将力排众议，带着三千亲兵死守塔下七日，直至最后一人都未曾后退半步。
北境的冰原我轻声呢喃，太子立刻会意，命人将御辇转向正北。视野尽头，连绵的雪山在阳光下泛着圣洁的白光。那里埋葬着我最信任的狐系谋士墨尘，那个总爱用棋局喻天下的男人，最终把自己也下成了弃子。
他临终前送来的密信，至今仍压在我龙案的砚台下。西南风吹动车帘，带来西漠特有的黄沙气息。我仿佛看见苏轻烟一袭红衣立于沙丘之上，蛇信般的眼眸在面纱后若隐若现。
这个医毒双绝的女子，最终选择用自己的血脉化解了西漠蔓延十年的瘟疫。她临终前托云游子转交的药箱，现在还放在太医院最显眼的位置。南国的早稻该熟了。我望着东南方的梯田，那里曾是凤清羽的故国。
那个傲娇如猫的公主，最终却为保护流民死在自己王叔的刀下。她亲手绣的九域山河图，此刻正悬挂在观星台的正中央。
东域的海面上帆影点点，那些悬挂着玄铁狼旗的商船正将瓷器与丝绸运往更远的国度。夜无影的骨灰就撒在那片海域，这个沉默寡言的杀手，用生命换来了东域百年的安宁。我仿佛还能看见他戴着青铜面具的侧脸，在月光下如雕塑般冷峻。
起风了。我感到一阵寒意，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蛮虎立刻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我身上，粗粝的手指触碰到我皮肤时，我想起了柳如玉当年为我包扎伤口的温柔。那个兔系医女临终前种在御花园的忘忧草，此刻应该开得正盛。
太阳升至中天时，我忽然想再看看那盘未下完的棋局。墨尘临终前留下的残局被宫人小心翼翼地摆在玉案上，黑子已将白子逼入绝境。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落下最后一子，却在指尖触碰到棋子的瞬间，看见棋盘上浮现出故人的笑脸——墨尘拈须轻笑，凤清羽眼波流转，云游子举杯邀饮，蛮牛憨厚地挠着头够了我喃喃自语，眼中涌上滚烫的热流。
这一生杀伐决断，九死一生，此刻却只想像个寻常老人般流泪。太子紧紧握住我冰冷的手，这个继承了我狮系血脉的孩子，掌心同样带着厚茧。
传朕旨意。我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有力，葬于北境雪山，不封不树，与将士同眠。御辇外的风突然变大，猎猎作响的龙旗卷着残阳的金光掠过我的脸颊。
我望着九域山河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心中那团燃烧了一生的火焰终于缓缓熄灭。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通天塔顶飘扬的玄色龙旗，在风中舒展如翼，守护着这片我用毕生心血换来的安宁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