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意识像被浓雾包裹的孤舟，在虚无中缓缓沉浮。龙榻上锦被的触感消失了，太医诊脉时冰凉的指尖触感也消失了，唯有刺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仿佛整个人沉入了北境万年不化的冰湖。
陛下？陛下您醒醒！是谁在呼唤？声音遥远得像隔着九重宫阙。我想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钧。那些熟悉的龙涎香、墨香、药草香交织成网，将我牢牢困在这片混沌之中。
当刺骨的寒意褪去时，我发现自己站在熟悉的紫宸殿偏厅。檀香木棋盘上散落着黑白棋子，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棋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正执黑子沉吟，玉冠束发，侧脸线条温润如玉，正是墨尘。陛下又走神了。他抬眸轻笑，狐狸般狡黠的丹凤眼弯成好看的弧度，这局棋已到收官之际，您的天元大龙可是危在旦夕。
我愕然看着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这不是病榻上枯瘦的手，而是三年前征战沙场时的模样。棋盘上的局势确实凶险，白棋如潮水般围剿着中央的黑棋，正是当年九域联军合围我军的困局。
先生可有破局之法？我不由自主地落座，指尖触到微凉的棋子。墨尘修长的手指轻点棋盘边缘：北境蛮族铁骑可破左翼，南国水师能断其后路，但若要全胜，需有舍卒保车的魄力。他拈起一枚黑子，精准地落在棋盘右下角，就像当年舍弃云州三城，换得西漠铁骑倒戈。我望着棋盘上的落子，忽然想起那个雪夜。
墨尘撑着油纸伞站在军帐外，雪花落满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只递来那份让朝野震动的《弃城策》。后来我才知晓，他为说服蛮族首领雷啸天，在谈判桌上连饮三十六杯烈酒，咳着血签下盟约。
先生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墨尘却像没听见，自顾自地收拾棋子：臣这身子骨怕是撑不到九域一统了。
他拂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意温润依旧，陛下记住，权谋如棋，落子无悔。只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担忧，莫要让权欲吞噬了本心。话音未落，眼前的景象如潮水般退去。
下一刻，我置身于南国的烟雨楼。雕梁画栋间挂满鲛绡宫灯，琵琶声如珠落玉盘。一个红衣女子斜倚在窗边，手中把玩着精致的鎏金酒壶，青丝如瀑，肌肤胜雪，正是凤清羽。
哟，稀客啊。她红唇微勾，抛来一个媚眼，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铁血帝王竟有空来我这风月之地？莫不是又想打探南国军情？我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有父皇赐的玄铁令牌，此刻却空空如也。
当年微服私访误入南国，正是在这烟雨楼与她相遇。她扮作歌女，我装作商人，两人斗智斗勇，最终却在敌军突袭时，她用淬毒的金钗替我挡了致命一击。公主别叫我公主。她嗔怪地打断，提着酒壶走到我面前，酒液在琉璃杯中晃出潋滟的光，叫我清羽。
她踮起脚尖，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凌苍，你说若我们不是敌对，会不会话音消散在风中。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红衣如燃尽的火焰般渐渐褪色。
我伸手想抓住她，指尖却穿过一片虚无。她最后看我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的狡黠，只有化不开的悲凉。
寒山寺的钟声悠远传来，青石板路上铺满落叶。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老者坐在银杏树下，面前摆着一坛女儿红，正是云游子。
他举杯邀饮，爽朗的笑声惊起几只寒鸦。凌小子，愣着作甚？快来陪老夫喝一杯！我走过去坐在石凳上，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洒脱的笑容。当年被萧战追杀，是他从天而降，一柄木剑击退百名高手，而后带我隐居在这寒山寺，每日下棋饮酒，不谈国事。
前辈可知我接过酒碗，醇香的酒液滑入喉咙，带着熟悉的暖意，您当年赠我的《逍遥剑法》，我已传给太子。云游子仰头大笑，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好！好！那臭小子总算没白费我一番苦心。
他拍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拍碎，记着，江山万里不如杯酒在手，待天下太平，记得来陪老夫喝酒。我望着他鬓边的白发，忽然想起那个雪夜。
他替我挡下萧战的致命一击，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却依旧笑着说：老夫这辈子最痛快的事，就是认识你这个朋友。
校场上尘土飞扬，一个魁梧的身影正在练武。玄铁打造的长戟在他手中轻若无物，每一招都虎虎生风，正是蛮牛。
他看到我，憨厚地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陛下！您怎么来了？他扔下长戟，大步流星地跑来，铠甲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我看着他胸前的疤痕——那是替我挡下刺客匕首时留下的。这个不善言辞的蛮族汉子，总是在危急时刻用身躯筑成最坚固的屏障。
当年攻破南国都城时，乱箭如雨，他背着中箭的我，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蛮牛，我伸手想拍他的肩膀，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你他却以为我要检验他的武艺，兴奋地展示着新练的招式：陛下您看！这招是雷将军教我的，叫横扫千军！长戟舞得风车般旋转，带起阵阵狂风。
忽然，他的身影开始扭曲，像水中的倒影般支离破碎。我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
无数记忆碎片在眼前闪过：雷啸天在狼嚎谷浴血奋战，最后身中数十箭仍屹立不倒；苏轻烟在药庐中为我解毒，指尖触到肌肤时的微凉；夜无影在月下执行暗杀，黑衣融入夜色的决绝；柳如玉在桃花树下浅笑，花瓣落在她发间的温柔他们或笑或嗔，或怒或叹，一如往昔。
这些鲜活的面容，是我戎马一生最珍贵的羁绊。陛下熟悉的呼唤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清晰了许多。眼前的景象如潮水般退去，我感到有人在轻轻擦拭我的脸颊。
父皇太子凌烨的声音带着哽咽。我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他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庞，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殿内烛光摇曳，太医们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神色间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水我沙哑地开口。凌烨连忙端来温水，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下。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生机。
我望着帐顶绣着的金龙，那些梦中的身影仍在眼前挥之不去。墨尘的棋局，凤清羽的笑靥，云游子的酒坛，蛮牛的长戟原来那些逝去的故人，从未真正离开。他们化作我骨血中的勇气，镌刻在灵魂深处，支撑着我走过这波澜壮阔的一生。
扶朕起来我抓住太子的手，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想看看九域山河。窗外，一缕晨曦正刺破黑暗，照亮了东方的天空。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属于我的时代，即将落下帷幕。
但那些在梦中重逢的故人，会永远活在这片我用鲜血与汗水浇灌的土地上，与山河同在，与日月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