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大人,您觉得这图纸荒唐,是因为您一直是用给人造甲的思路,在看这张给兽造甲的图。”
阎立本冷哼一声,指着图纸上那夸张的弧度:“人也好,兽也罢,铁甲之重,全靠脊骨支撑。
你这一整块板甲扣上去,那食铁兽是球做的吗?
它怎么转身?怎么挥臂?即便它力气大,但这般死沉的铁疙瘩,关节处只要卡死一点,上了战场就是活靶子!”
周围的工部主事们纷纷点头附和,看着苏牧的眼神满是嘲弄。
一个养马的圉官,仗着陛下宠信就想指点江山,也不看看工部是什么地方。
程咬金在旁边听得直挠头,他想帮腔,但这技术活儿他是真插不上嘴,只能干瞪眼:“老阎,你这嘴能不能积点德?苏小子脑子灵光,你就让他说完!”
苏牧也不恼,走到石桌旁,把那个竹荀壳往桌上一扣。
“阎大人请看。”
苏牧指着那拱起的笋壳,“若是平铺直叙的铁片,刀砍上去,十成力便是十成伤。可若是这种弧面呢?”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毛笔,笔杆当作刀,直直地戳在那拱起的笋壳上。
滋溜!
笔杆顺着光滑的笋壳滑向了一边,只在上面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这叫跳弹,哦不,偏弹。”
苏牧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这个词,“圆形弧面能卸掉至少三成的冲击力,箭矢射上来更是大半都会滑开。食铁兽本就皮糙肉厚,再加之这一层卸力的板甲,就算是床弩,也不一定能射穿它们。”
阎立本愣了一下!
他毕竟是行家,刚才只顾着生气结构不合理,此刻看到这简单的演示,眉头皱得更紧了,却没再骂人,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笋壳。
“可是……”
阎立本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强硬,“这工艺太难。如此大面积的弧面锻打,还要厚度均匀,哪怕是工部最好的铁匠,打一副也要三个月。你要十副,还要三个月内完工?做梦!”
“谁说要靠铁匠一锤一锤打?”
苏牧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摊开在阎立本面前,“咱们用水打。”
“水打?”程咬金凑过来,两眼一抹黑,“水还能打铁?”
阎立本却是一把抢过那张草纸,眼珠子瞬间瞪圆了!
图上画的不是铠甲,而是一个奇怪的机械结构。
巨大的木轮被水流推动旋转,连杆带动一个沉重的铁锤高高举起,然后借着重力狠狠砸下!
下方是一个半球形的铁模具。
这不就是水排的变种吗?但比现有的水排更加精妙,尤其是那个凸轮的设计,简直神来之笔!
“这是……借水力行锻打之法?”阎立本的手开始抖了,“利用模具,将烧红的铁板直接冲压成型?”
苏牧点头:“只要模具开得好,一锤下去就是一个弧面甲片。剩下的工作就是钻孔和组装。而且……”
苏牧指了指图纸边缘的一个细节图:“这种甲片是模块化的。坏了一块,不需要整副甲修补,直接拆下来换块新的就行。这叫标准化量产!”
啪!
阎立本猛地一拍大腿,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脸上的黑气瞬间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热的潮红。
“妙!妙啊!”
阎立本抓着苏牧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这水力锻锤的法子,不仅能造甲,还能造农具、造兵器!苏牧……不,苏先生!这图纸上的连杆尺寸,你可有详细数据?”
程咬金被这老头的一惊一乍搞蒙了:“哎哎哎,老阎,你刚才不还说人家荒唐吗?怎么这就叫上先生了?”
阎立本根本没理程咬金,直接把那几个还在发愣的主事踹了一脚:“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那边的石桌清理出来!笔墨伺候!这尺寸要是有一点偏差,本官剥了你们的皮!”
转眼间,御兽监变成了露天研讨会。
那位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工部尚书,此刻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手里拿着炭笔,跟在苏牧屁股后面问东问西,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或者恍然大悟的怪叫。
苏牧也没藏私,把水力冲压机的原理讲了个透。毕竟,要造出这批铠甲,还得靠这帮技术狂人。
半个时辰后,阎立本小心翼翼地卷起图纸,象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对着苏牧深深一揖:“苏先生大才!方才立本坐井观天,多有得罪!这批重甲,工部接了!我就算把将作监那帮老家伙全拉过来通宵,也给你赶出来!”
“那就辛苦阎大人了。”苏牧受了这一礼。
“不过……”
阎立本看了一眼远处正撅着屁股啃竹子的那一排黑白团子,面露难色,“这尺寸,得现量。这些畜生……能不能配合?”
苏牧回头喊了一嗓子:“团团,过来!做新衣服了!”
团团耳朵动了动,听说有新衣服(其实它只听懂了过来),慢吞吞地挪了过来。
几个老裁缝拿着软尺,战战兢兢地围了上去。
那可是食铁兽啊,虽然现在看着挺萌,但刚才程大将军被打飞的场面他们可是偷瞄到了。
一个裁缝颤巍巍地把软尺伸向团团的腰围——
也就是那个圆滚滚的大肚子!
团团低头看了看那个在自己肚子上比划的两脚兽,突然伸出爪子。
“妈呀!”裁缝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软尺都扔了。
然而团团并没有攻击,它只是觉得那个带刻度的带子有点痒,抓过来挠了挠后背,然后舒爽地叹了口气,甚至还主动抬起骼膊,把咯吱窝露了出来,示意裁缝继续挠。
“嘤?”
“它……它让您继续。”苏牧在旁边充当翻译,“顺便量量胸围,这货胸肌比较发达。”
裁缝擦了一把冷汗,颤斗着手继续工作。
其他的工匠见状也壮着胆子围了上去。
一时间,场面极其滑稽。
有的熊猫以为是在做按摩,舒服得四仰八叉;有的对软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抢过来当皮筋弹;还有一只把工匠的帽子摘下来戴在自己头上,正对着水坑照镜子。
那个本来严肃紧张的测量现场,硬生生变成了大型撸猫……撸熊现场。
阎立本看着这一幕,嘴角抽搐了两下,最后竟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转头对程咬金说道:“卢国公,看来这次你是对的。这御兽监,确实有点门道。”
程咬金得意地挺起胸膛,虽然衣服上全是泥巴,但这会儿他觉得自己特有面子:“那是!俺老程的眼光什么时候差过?对了老阎,那甲造好了,能不能给俺也整一套?俺觉得俺这身板也挺圆润的。”
阎立本:“……”
……
几日后,长安城西,丰邑坊的一间茶楼里。
茶楼角落,几个身穿儒衫的中年人正围坐一桌,桌上并未放茶,而是压低声音在交谈。若是仔细看,这几人的衣袖内侧,都绣着不起眼的族徽——崔、卢、郑。
五姓七望在长安的眼线。
“听说了吗?宫里那个御兽监,日夜不停地打铁,动静大得连皇城外都能听见。”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男人压低声音说道,“那位苏牧,不仅养虎为患,还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群黑白妖兽,说是要练什么阴兵。”
“阴兵?”对面的胖子嗤笑一声,“我怎么听说是祥瑞?”
“祥瑞个屁!”山羊胡瞪了他一眼,“你见过吃铁的祥瑞?据说工部送进去的精铁,都被那些妖兽嚼着吃了!这分明是饕餮转世!”
旁边一个面色阴沉的文士敲了敲桌子:“是不是祥瑞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太宠信这个苏牧了。若是真让他练出什么名堂,这天下兵权,怕是又要变一变。”
“那依你的意思……”
阴沉文士端起茶杯,却没喝,而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旱”字。
“今年关中雨水本就偏少,钦天监那边已经在观星祈雨了。”阴沉文士冷笑一声,“若是这时候,传出御兽监妖气冲天,冲撞了龙王,导致关中大旱……”
几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好计策!到时候百姓恐慌,百官死谏,就算是陛下,也不得不杀兽祭天,平息民愤!”
“那苏牧,不过是个无根基的幸进之徒,到时候一并除了便是。”
阴沉文士擦掉桌上的水渍,目光阴毒:“那便安排下去吧。这几日,让说书的好好讲讲黑白妖兽食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