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刚过,往日里热闹的西市如今有些箫条,几个卖凉茶的摊子前倒是围满了人,没人有心思做生意,都在交头接耳。
“听说了没?城南那口百年的老井,今儿早上干了。”
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声音压得低,却透着股神神叨叨的劲儿,“我家那口子去打水,桶放下去,提上来的全是黄泥汤子。”
旁边有个摇着破蒲扇的老头叹了口气,往皇宫方向努了努嘴:“这天不对劲。往年这时候,雨水早下来了。今年倒好,连着半个月大日头毒晒,地里的麦苗都枯了一半。这是老天爷在发火啊。”
“可不是发火么!”
那汉子一拍大腿,“我听坊间传言,是宫里出了妖孽。那个御兽监,养了一群黑白怪兽,不吃草不吃肉,专门啃铜铁!那是啥?那就是饕餮!那玩意儿是要吸大唐龙气的!”
“嘘!不要命了!”
老头赶紧四下张望,“这种话敢乱说?”
“怕啥?御史台的大人们都在折子上写着呢!”汉子一脸愤慨,“说是那苏牧是个妖道,弄些虎豹财狼在宫里,冲撞了风水,这才招来了旱魃。若是不把那些畜生杀了祭天,这雨,怕是下不来喽!”
流言就象这暑气,无孔不入,钻进千家万户。
两仪殿内,冰鉴里的冰块早化成了水,殿角的几个宫女不停地打着扇子,却扇不去李世民心头的烦躁。
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十本里有八本是弹劾苏牧的!
崔家、卢家那些老臣,这回倒是心齐,引经据典,从《易经》扯到《尚书》,中心思想就一个:杀兽,求雨,诛苏牧!
李世民把一本奏折狠狠摔在地上。
“这群老东西!平日里修渠治水不见他们出力,遇到天灾就往祥瑞身上泼脏水!”
长孙无忌站在一旁,也不敢去捡那奏折,只是低声劝道:“陛下,流言可畏。如今百姓因旱情恐慌,若是不给个说法,怕是民心不稳。五姓七望这次是抓住了把柄,借天时发难,苏牧那边……若是拿不出点真东西,这关难过。”
李世民烦躁地扯了扯领口,站起身来。
“摆驾!朕要去御兽监看看,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能不能顶得住这口黑锅!”
御兽监的大门紧闭,还没走近,就听到里面传来一种奇怪的轰鸣声。
“咚!咚!咚!”
声音沉闷而有节奏,每响一下,脚下的地面似乎都跟着颤动。
守门的禁军见圣驾到了,刚要高喊,李世民一挥手制止了。
他推门而入。
门内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外面酷热难耐,这里却因为引了活水,又大面积种植了竹林,温度凭空低了好几度。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竹叶的清香,还有一种……烧红的铁块淬入水中的焦糊味!
原本空旷的演武场边,此时有一座巨大的水力锻锤正在运转。
水流冲击着叶轮,带动粗大的横轴,将那足有几百斤重的铁锤高高扬起,然后重重砸在下方的模具上。
火星飞溅!
苏牧赤着上身,只穿了一条麻布裤子,肩膀上搭着条汗巾,正手里拿着个铁钳,将一块烧红的铁板塞进模具。
“咚!”
铁锤落下,火红的铁板瞬间变形,变成了一块带有完美弧度的甲片。
而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十只体型庞大的熊猫正四仰八叉地躺着。它们身上并未穿甲,但那身皮毛油光水滑,肌肉块块隆起,哪里有半点“妖兽”的狰狞?
只有团团那货最显眼,正抱着半个西瓜啃得满脸通红,瓜皮扔了一地。
李世民站在门口,看着这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的一幕,心里的火气莫名散了一半。
苏牧把锻打好的甲片扔进水槽,“嗤”的一声腾起白雾。
他回过头,看见李世民匆匆行了一礼。
“陛下怎么有空来了?御膳房的冰镇酸梅汤喝完了?”
李世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背着手走过去,踢了一脚地上的废铁渣。
“你倒是惬意。知不知道外面都吵翻天了?御史台那帮人恨不得把你这御兽监拆了当柴烧。说你这儿养的是旱魃,吸干了长安城的水汽!”
苏牧笑了笑,拧了一把汗巾上的水。
“旱魃?那这旱魃倒是挺能吃的,一天三百斤竹子,外加二十斤精肉。”苏牧指了指那群熊猫,“陛下信么?”
“朕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信不信,百官信不信!”
李世民指着天,“老天爷不下雨,这黑锅你就得背。世家大族正愁没借口动你的兵权,这次可是送上门的刀子。”
“刀子来了,折断便是。”
苏牧走到一旁的石桌边,倒了两碗凉茶,推给李世民一碗。
“陛下今日来,应该不止是为了发牢骚吧?”
李世民端起茶碗,却没喝,目光沉沉地盯着苏牧:“朕顶着压力,给了你权,给了你钱。你要朕看的东西呢?若是三天后拿不出让那帮老顽固闭嘴的本事,朕也保不住你。”
苏牧没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竹林深处,吹了一声口哨。
“咻——!”
竹林摇曳,一道小小的粉色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
“大哥哥!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晋阳公主手里捏着一只翠绿的蚂蚱,跑得飞快。
她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脸蛋红扑扑的,脚下生风,哪还有半点昔日那种走两步就要喘三喘的病态模样?
更重要的是,她跑这么急,竟然一声都没咳!
跟在她身后的,不是宫女,而是一头幼年白虎——
小白不知道从哪拐带回来的“童养媳”,正屁颠屁颠地追着小公主咬裙角。
李世民端着茶碗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泼出来半碗。
他死死盯着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儿,喉咙有些发干!
那是自己的兕子?!
那个太医说活不过及笄之年,平日里连风都不敢吹的兕子?!!
“父皇!”
兕子看见李世民,眼睛一亮,直接扑了过来,一头撞进李世民怀里,“父皇你也来啦!快看,团团刚才教我抓蚂蚱,可厉害了!”
李世民下意识地抱住女儿,入手沉甸甸的,不再是以前那种轻飘飘的虚弱感。他伸手摸了摸兕子的后背,温热,有力,心跳平稳。
“兕子……你……”李世民声音有些颤斗,“胸口闷吗?”
兕子摇摇头,脆生生地说:“不闷呀!大哥哥给团团做的那个战术机动训练台,也就是那个大滑梯,我爬上去滑下来好几次呢!”
李世民猛地抬头看向苏牧。
苏牧靠在锻造台上,神色淡然:“妖兽吸龙气?若是真吸龙气,公主殿下这身体怎么一日比一日好?这龙气吸得,倒是比太医院那堆苦药汤子管用。”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将兕子紧紧搂在怀里。
此时此刻,什么五姓七望,什么天降大旱,在他眼里都不如怀里这温热的小身子来得实在。
事实胜于雄辩。
“好!”李世民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就冲兕子这身体,朕就信你!那帮老东西要闹,朕陪他们闹到底!”
苏牧摇了摇头:“不用陛下闹。既然他们说我是妖道,那咱们就来场做法。”
他指了指那堆已经成型的甲片。
“三天后,铠甲完工。请陛下下旨,邀文武百官、世家家主,齐聚御兽监观礼。他们不是说这是旱魃吗?那我就让他们看看,这旱魃是怎么把他们的脸打肿的。”
李世民看着苏牧那副自信到有些嚣张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玩味。
“你小子,看来早就憋着坏呢。行,朕准了!朕倒要看看,这三天后,你能给朕唱出一台什么大戏!”
……
长安城东,崔府。
内堂里点着檀香,烟雾缭绕。几个世家的话事人正围坐在一起。
“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去了御兽监,待了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
崔家家主手里盘着两颗铁胆,转得咔咔作响,“看来那苏牧给陛下灌了不少迷魂汤。”
“哼,笑?”
卢家的人冷笑一声,“过几天让他哭都哭不出来。天灾当前,民怨沸腾,只要雨不下来,苏牧养的那群畜生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光靠流言还不够稳妥。”
郑家的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陛下那个性子,若是铁了心要保苏牧,咱们也没办法硬逼。得有人站出来,从根子上把苏牧否定了。”
“你是说……”
“我让人去终南山,把那位请下山了。”
众人一惊,随即大喜。
“孙思邈?孙神医?”
“正是。”
郑家的人露出一丝得意的笑,“那位老神仙最是悲天悯人,若是让他知道宫里有人用巫蛊之术迷惑圣上,还养兽伤民,定会直言进谏。
他在民间的威望,可比咱们加起来都高!只要孙神医开口说一句此乃乱象,苏牧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而且……”
那人压低声音,“听说晋阳公主近日在御兽监待得久了,身体反而好了。咱们就请孙神医去给公主把把脉。若是查出是被妖法透支了元气……”
堂内响起一片心照不宣的笑声。
“好计策!这就是杀人诛心啊!”
“苏牧啊苏牧,这次我看你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