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个傻儿参加雅利什,夜罗家中唯有夜罗长生满脸高兴。
“阿达!是你让我和觉罗家联姻,是你说这关乎我们夜罗家的未来,方才你怎么什么都不说!”马背上的夜罗朱邪无比气愤。
“闭嘴!”夜罗达干冷喝道。
夜罗朱邪感受到了夜罗达干的反常,自幼他都被这股气势镇压,但他不愿失去真月公主,依然不解道:“难道你要让部族们去沙州送死了么?”
夜罗达干阴沉着脸,只驱马往前。
“夜罗朱邪,阿达让你闭嘴!”夜罗拔都同样喝道,他无所谓夜罗朱邪能否娶到心爱的女人,只要夜罗达干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他们这行人离王庭越来越远,路上也再无说话,直到返回大设府后,夜罗达干才将三个儿子留到近前。
“我原本想着,只要与觉罗家联姻,我们在王庭就有一席之地,那样的话,我们不仅有王汗可以依靠,在贵族中也能得到觉罗家的支持。”
“直到刚才在王宫内,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们夜罗家永远会被贵族厌恶,如果我与觉罗家联姻,那么连王汗的信任都会失去,到时候王庭再无我们的立足之地。”
“右相弹劾我的三宗罪,其实是王汗在警告我!也是希望我不要姑负了他的期望!”
“夜罗家的部族只有一条活路,那就是为王汗卖命!”
“我终于明白当年归义军就算掌控十一州,为何依然会有今日之下场的了。”
“功高震主!”
“主君都睡不好了,还怎么信你的忠心?”
“昨日我与王汗同吃同住,却发现酒无味,肉不香,眼前的王汗就象陌生人一样。”
“我们之间再不能以兄弟相称了。”
“我们夜罗家能走到今日这一步算到头了,不然就会成为汉人说的那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忘了真月公主吧,王汗已经用党项的联姻在警告我了。”
听到这里,夜罗朱邪沉默不语,因为他能听懂。
可夜罗长生笑道:“夜罗达干,草原上听话的牛羊,到最后都是什么下场?”
夜罗达干听后明显眼神触动,无奈中夹杂着不忿,还有想质问夜罗长生的愠色。
“如果不是提前应变,你已经死在甘州外了。”
夜罗长生的话讽刺难听,却字字在理。
“夜罗长生,别对阿达不敬!”一旁的夜罗拔都怒道。
夜罗长生连馀光都不给这位长兄,在他内心只认夜罗朱邪这个兄弟,所以他也只在乎夜罗朱邪能否娶到真月公主。
“你要清楚,那些人不想要你做的事,才是能让你强大的事,你总不能既想顺从,又想为自己,那不是个笑话么?”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夜罗达干压抑着愤怒问向夜罗长生。
在他内心,三子中确实是夜罗长生最聪慧,可惜这幼子最不可能成为夜罗家的希望!
夜罗长生已经看到了夜罗达干的尽头,叹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也只能做我想做的。”
言罢,夜罗长生望向了夜罗朱邪,他只希望张长胤能赢下明日的比试,这样他的阿兄就得偿所愿了。
待他离开,夜罗拔都不悦道:“总是爱说些装神弄鬼的胡话!阿达,我感觉他又要去闯祸了!”
夜罗达干却不以为然,他觉得夜罗长生的话是对的,只是不能完全听懂,他宁了宁神后说道:“还能闯什么祸,难道还能让那傻儿赢了不成?”
……
城西,乌古川。
这里是贵族的猎苑,王汗每年都会在此召开围猎大会,北面屯扎着守卫王庭的铁鹘卫,那是回鹘最精锐的骑兵,足有五千骑之众。
王汗先与众臣围猎取乐,这也是贵族子弟们晋升的机会,他们会争先恐后地向王汗展示骑射之能。
在围猎的百兽中有一奇兽名雪兕子,状如羚羊,通体雪白,颈生白鬃,奇异之处在于鼻额间再长一角。
这种在雪原崖峰生长的四脚兽来去神速,谁要是能射杀,并将它的鲜血抹于前额,王汗就会赏赐宝弓神驹,往后就能顺利提拔成领兵的将领。
其实贵族子弟都能得到领兵的机会,而平民部落的子弟,却只能依靠军功升迁,得到的还只是下等官职。
今日为王汗牵马的夜罗达干,在平民部落中已经是数十年一遇。
午后,比试终于在人声鼎沸中开始,王汗特意将夜罗达干召至身边同坐,因为比试的结果已经毋庸置疑,他在提前维护夜罗达干的尊严。
在鼓声和号角声中,夜罗长生竟然走到了王汗面前。
“王汗,我想更改这场比试。”
“哦?”王汗好奇。
场内一时安静,诸多贵族和大臣向夜罗长生投来鄙夷之色,这个夜罗家最没用的小儿子还想怎样?
“比试除了比武力,更应该比智慧和勇气。”夜罗长生迎向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大声道。
王汗俯身向前,以手托腮大为认可,因为他推崇的就是智慧和勇气,当年他能成为王汗,凭的也是这两点。
“夜罗长生,那你说说,该怎么比?”
“不仅要让崐仑兕倒在面前,还要比谁离得更近!
夜罗长生此言一出,立即引得全场哗然,纷纷议论起来。
这场比试的内容是射杀崐仑兕,以木桩设道,比试者站于尽头,面对这种凶兽的冲撞弯弓射箭。
这不仅考验射术,还考验胆量,若不能及时射杀,任你身穿最好的铠甲,也会被它撞成碎肉。
所有人在腹诽夜罗长生的提议,都觉得他只是在争取更多的射杀时间,但就算王汗答应了,于张家傻儿又有何用?
他是张承奉的儿子,但不是张承奉!
“好!”
王汗都不问定难少主的意见,直接允诺。
比试马上开始,数十头壮牛拖来了两个巨大的铁笼,在雪地犁出深深的沟痕,里面的崐仑兕在凶猛撞击,长毛乌黑,叫声如雷。
它们的体型雄壮,有两三头牛般大小。
这等凶兽何止寻常人见了发怵,就连王汗身边站着的泥犁耶同样面露惊色。
不多久铁笼放在了木桩信道前,崐仑兕还在不断撞击,如同撞击着在场每个人的心脏。
代表定难少主的野利哲别出场,他束起的辫发及腰,双臂张开如鹰展,脸上刺满了部落图腾,但最特别的还是他的那双眼睛,如鹰般锐利!
野利部传承了柔然的箭技,据传可以在高空射下雄鹰。
野利哲别率先走到了木桩信道,身前有一条赤砂撒出的横线,他面对铁笼中的崐仑兕抿紧了双唇,因为他来自东边草原,也是初见这等巨型凶兽。
“我突然间在想,你去狼头山到底是为了什么。”不理会周遭的喧闹,夜罗长生望着苍穹问道。
张长胤微微一笑,在出发前回道:“将来你会知道的。”
随着他走入场内,夜罗长生身边那个怪物也跟在后头,四面八方传来的是嘲笑,没人会相信一个傻儿能射死崐仑兕,包括自信一切都在掌控中的王汗,及意志消沉的夜罗达干。
“长生,明日我们就回合罗川吧。”夜罗朱邪也是眼神黯淡。
“你还要在王庭和真月公主举行婚礼,不用回合罗川。”夜罗长生说得确定无疑。
夜罗朱邪没有一丝惊喜,他只当是兄弟的慰借,连他自己都没把握射杀崐仑兕,又怎么可能相信一个傻儿。
一旁的夜罗拔都也在耻笑夜罗长生的天真。
场中央,张长胤很享受这些回鹘人的嘲笑,暗下决心他日定要让归义军踏平王庭!
不料身为对手的野利哲别向他致意。
张长胤回以大唐的叉手礼,两人虽各为其主,但都是忍受屈辱的质子,无需敌视以对。
号角声再次响起,有人将一包药粉砸在了崐仑兕的鼻头,顿时赤烟弥漫。
这象是肃州龙家的幻烟,转眼吸入药粉的崐仑兕变得暴怒异常,铁笼在它们的撞击下开始变形。
张长胤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凶兽,雪风吹拂发丝,他与铁笼中的崐仑兕隔空对视。
巨大的犄角前顶,几乎护住了整个头颅,不仅有黑长浓密的粗毛,皮肉简直厚到可以无视箭弩!
气氛随着号角声紧张起来,两队铁鹘卫已经围了过来,以防不测。
“达干,你是不是觉得我故意让你的孩子输?”王汗忽然开口道。
夜罗达干一怔,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还记不记得早年我们去肃州见张承奉,正好看到他的幼子在练箭,那箭术令我如今还记忆深刻!”
“朕选他,也是存了让他赢的希望,这就可以堵住大臣们的嘴!”
“你就算与觉罗家联姻,难道朕会怀疑你的忠心?”
几句话说完,夜罗达干的眼框变得灼热又湿润,就象干涸的大地迎来了甘霖。
王汗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满是攻心得逞后的窃喜,他缓缓举起手,站在铁笼边的官员立即会意。
“放!”
随着一声令下,两个铁笼被同时打开!
崐仑兕那庞大的身躯冲撞而出,它们边嘶吼边顺着信道冲向张长胤和野利哲别!
胜负就在短短的几息之后了,野利哲别拉满强弓,随着双眼死死锁住崐仑兕,两耳渐渐听不到四周的喧闹声,只剩崐仑兕踏碎冻土的声音,还有自己胸膛内的心跳声。
到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崐仑兕也几乎停在了那片时空。
绷紧的全身肌肉甚至压爆了肺,第一支箭终于绷射而出,箭杆拧如草茎,箭头破开凝滞的空间!
这是野利部最强大的箭术,箭杆被拧出一股绷力,使得整支箭在射出后绕出一道变幻莫测的弧线,如长虹贯日!
他已经从回鹘人那里得知,崐仑兕的颅骨硬如铁,身体更是无视穿透,那么它的罩门只有一个!
下个瞬间,野利哲别直面的崐仑兕把头一歪,因为长箭不偏不倚射入了眼窝,如潮般的惊呼声响起,这一箭得到了所有回鹘人的赞赏。
简直神技!
其实只要他能射杀崐仑兕,那他就是赢家,完全不用在意夜罗长生的提议!
但就在野利哲别喜形于色之际,崐仑兕以一声怒吼证明它并没有死!
野利哲别虽有诧异,但心中更是大定,因为晚一步射杀赢面就更大了!
他立即拉起第二箭,锁定崐仑兕吃痛后张开的大嘴,上下两排大板牙清淅可见,还有那条暗紫的舌头,他决定将第二箭射入崐仑兕的大嘴,穿喉入肺。
可惜这崐仑兕虽在怒吼,却没给太多张嘴的机会,距离在一步步拉近,野利哲别不得不锁定它的另一只眼。
“咻——”
第二箭脱弦,精准射入了崐仑兕的另一只眼!
箭头还穿入了脑中!
崐仑兕巨大的身躯摔砸在地,因冲劲太猛,它还向前滑行了丈馀。
野利哲别的心脏狂跳,他用眼角扫向张长胤,这才猛然发现,张长胤就那么握着弓站在原地!
而在场的回鹘人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这个傻儿竟然蠢到一箭未发。
野利哲别转过头望向张长胤,后者竟朝他微微一笑。
“好箭法!”
崐仑兕还在凶猛奔来,而这个傻儿还有闲心夸对手的箭术。
但让野利哲别讶异的是,这个表情加之这句话,完全不象傻儿!
“结束了。”夜罗朱邪哀叹道。
“他要死了。”夜罗拔都准备亲眼目睹接下来的一幕,崐仑兕会将张家傻儿撞得面目全非。
“我是夜罗长生,他是张长胤,我们会赢!”夜罗长生脸上的神色已经超脱了自信,神神叨叨几近癫狂。
万众瞩目下,张长胤面朝崐仑兕,眼前浮现的竟是龙城的那道泥墙,满目的蔷薇花,与飞雪狂舞。
远在人群中的大婢和天杀神色紧绷,她们的心理防线近乎失守。
满目的蔷薇花消散,巨大的崐仑兕重新映入双眼,甚至都能闻到它的体臭,张长胤忽然喊道:“上!”
在他身后,脸上复着青铜面具的怪物闪身上前,一拳蓄势待发,那恐怖气势竟吓住了崐仑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