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拔野古真骨眼中，王庭贵族的兵马就是披着铁甲的女人，除了享乐，连杀只羊都要手抖。
可面对两千之众，他的五百勇士被倾刻间啃食殆尽！
不是因为敌人的人数，而是敌人的凶猛洞穿了他的认知！
血腥味在帐间弥漫，夜罗达干引以为傲的百战勇士已经凉透，剩下的已经被围起来，面生怯懦，手抖的居然变成了他们。
拔野古真骨被按跪在地，他用残存的尊严怒道：“仆骨颜瑟！有种你我决一生死！”
仆骨颜瑟望着夜空中的月亮，皱着眉头好象在盘算什么事，良久才回过头，盯着拔野古真骨一字不语，这种沉默就象一头凶狼盯着猎物。
这一盯竟然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拔野古真骨内心发怵！
“你配跟我决一生死么？就凭拔野古的姓氏都不配做我的马童！”仆骨颜瑟嘲讽道。
“你不是号称夜罗达干麾下最忠心的奴仆么，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忠心！”
说罢，仆骨家的部族将剩馀的夜罗勇士整齐押至，然后一个个拖到拔野古真骨面前，怎么残忍就怎么杀害。
求饶流泪的死得利索点，硬气的死得痛苦点，拔野古真骨被按着头眼睁睁目睹一切。
直到最后一个溅了他满脸鲜血，夜罗家最忠心的奴仆竟然眼瞳颤斗，用求饶的眼神望向了仆骨颜瑟！
……
甘州回鹘的王庭就设在掖城，这座丝路古城南北有凉州和肃州作为屏障，东西有两道天险，分别是西面的祁连山，东面的合黎山和龙首山，从地理上占尽优势。
城中心的宫殿错落有致，到处是色彩浓丽的壁画，彰显著草原民族的雄浑，还有西域风情的绚烂。
同时一道道高大厚重的宫墙，也展示着王权的威严。
佛钟敲响，城内弥漫着香料和尘土混合的气息，宁静祥和。
当夜罗达干回到王庭时，王汗亲自出城铺毯迎接，给予回鹘最高的欢迎仪式，两人在宫内同吃同睡，直到第二日召见所有贵族大臣，包括领兵返回的仆骨颜瑟。
期间夜罗达干想提正事，可王汗事先就有防备，说两人相见只谈兄弟之情，不谈君臣之事，所以夜罗达干迟迟不能言及，倍感焦躁。
此时议事大殿内站满了大臣和贵族，贵族中以仆骨家为首，其他有觉罗家、药逻家和爱邪勿家等等，先一步从锁阳城赶回的仆骨不赦斤也在。
引起夜罗达干注意的，是殿外还站着党项少主及使者。
如今的党项盘踞在合罗川东部的夏州地区，大唐时党项之主被封定难节度使，现失去了大唐的册封，只能与晋王李克用交好，兵锋渐强。
待大宋初期，党项就会发展成西域强国，西夏。
在夜罗达干的战略谋划中，始终以吞并党项为先，同时让吐蕃各部依附，如此来抗衡中原的两大势力。
那么党项少主出现在此，意欲何为？
就在夜罗达干出神之际，贵族这边的仆骨家已经对其虎视眈眈。
“王汗，臣有事启奏！”右相哲罗大皈出列道。
王汗因昨夜宿醉眼神惺忪，他不似草原人面相圆敦，除了回鹘特色的辫发和长须，完全是中原人的眉骨面庞，因其祖上确实有与大唐公主联姻。
“奏何事？”王汗别过头，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了。
“臣罗列了三罪，弹劾夜罗大设！”哲罗大皈铿锵有力的话音回荡在大殿。
“大设才刚从瓜州得胜而归，是我回鹘的巴图尔，何罪之有啊？”王汗用指腹摩挲着金戒指问道。
“罪一，私发军饷，目无军纪！”
“罪二，私吞戎捷，意欲谋反！”
“罪三，拥兵自重，无视王命！”
听完这三罪的夜罗达干冷笑，他立即明白了其中玄机，先将目光投向了看似心不在焉的王汗。
殿外，候着的夜罗长生用汉话译完三罪，张长胤听后就微微一笑，轻声道：“看来你们的王汗和右相正在唱双簧，目的就是用部族来逼迫夜罗达干乖乖听话。”
部族拿命换来的军饷岂能归还？
从瓜州搜刮来的戎捷少了一半，更是子虚乌有的陷害！之前夜罗达干钦命夜罗朱邪将其悉数运回王庭，可王汗要是纵容他人前去严查，部族兜里的军饷直接可以说成戎捷，到最后王庭还是能堂而皇之要了回去！
再冠以谋反之罪，这不仅要将部族的军功抹去，更要冠以大罪！
这三罪看似扣在夜罗达干的头上，实则是以部族为要挟，离间压制一石二鸟。
夜罗长生点头认同，说道：“看来那封密封还要留作杀手锏，要么用来威胁夜罗达干出兵沙州，要么等与沙州开战之后，借机栽赃。”
“其实啊，王庭能如此出招，最大的依仗还是确信夜罗达干不敢谋反。”
张长胤也看透了夜罗达干的处境，笑道：“历朝历代的忠臣，最大的悲哀是他们只能从君王那得到名分，而忠君爱国这四个字，反过来会成为杀死他们最锋利的那把刀。”
“这就是夜罗达干的宿命，他终有一死。”夜罗长生毫不避讳地评价道。
但他话锋一转，对着张长胤又高赞道：“不过你先给王庭递了一把刀。”
张长胤以笑默认，夜罗长生所指，就是曹议忠的那封密信。
“黄金明明是你抢的，却让夜罗达干替你受罪。”
张长胤望着议事大殿内的场景，笑道：“曹议忠本就奸诈，夜罗达干的命运也已经注定，我只是推波助澜罢了。”
在殿内，其馀贵族联袂举证，甚至把夜罗达干的陈年旧事也翻了出来，而夜罗达干只简简单单回应了一句。
“臣为大福回鹘鞠躬尽瘁，臣绝不会背弃王汗！”
王汗没有看那些大臣和贵族，他感受到了夜罗达干的炽热目光，但他也没有与之对视，只是正声道：“在大军西征前，朕就允诺于大设，事急从权，一切军政可由大设自行定夺！”
“我回鹘的儿郎们为王庭征战瓜州，军饷是他们该拿的，有功还须另行赏赐，大设替王庭犒劳他们，何罪之有？”
“私吞戎捷更是无稽之谈，我的监军从未言及，你们说，我是该相信身在瓜州的监军，还是相信远在王庭的你们？”
“还有，什么叫拥兵自重？大设的军权是朕给的，那是朕有眼无珠？还是朕在纵容？”
王汗句句为夜罗达干辩护，可句句暗含深意，你部族的一切都是王庭给的，你夜罗达干的一切更是我给你的！
“休要在挑拨君臣之谊，右相你更该去查谁在搬弄是非！这些罪名有无实证！”王汗嘴上虽在维护夜罗达干，实则还是留了一手，右相你要是查出了什么，那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
大臣和贵族们果然点到为止，纷纷偃旗息鼓，可挺起胸膛的夜罗达干突然发难。
“王汗，臣有奏！”
大臣和贵族们心中一紧，不知他们中间的谁会被夜罗达干揪住，可夜罗达干问向了仆骨颜瑟：“右叶护，我那五百人如何了？”
“已经回合罗川了。”仆骨颜瑟回道。
“撒谎！我亲眼看到你们夜袭我五百部族，要不是我先你一步，我都没命回王庭了！”
夜罗达干声如惊雷，言之凿凿，王汗偷偷盯向仆骨颜瑟，眼神中充斥着质问和责骂。
在夜罗达干身在瓜州时，王汗的确对他的忠诚产生了怀疑，所以命仆骨颜瑟出州迎接，以防夜罗达干真要潜逃合罗川。
但王汗亲口交代，就算夜罗达干谋反，也要将他带回王庭。
是贵族们另有私心，想借机诛杀夜罗达干。
此时的仆骨颜瑟没有任何惊慌，他知道王汗在盯着自己，转而向夜罗达干反问道：“大设都问心无愧，何来这些无端猜疑，我只是奉命迎接，难道大设觉得我要图谋不轨？”
言下之意，我奉的是王汗的命，你难道怀疑王汗？
“哼！你们这些秃鹰有什么企图，上苍可鉴！”夜罗达干当然不会怀疑王汗，只会仇视这些吃人肉喝人血的贵族！
“王汗，臣不知大设为何要星夜赶回王庭，就领着拔野古真骨返回了，他就在殿外。”仆骨颜瑟一副无辜模样。
“传！”王汗心中了然。
当拔野古真骨从张长胤和夜罗长生面前走过时，两人也诧异了！
夜罗长生内心对夜罗达干更可怜了。
曾经赶在王庭执鞭纵马的粗糙汉子，此时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与夜罗达干有些许的馀光接触，他恭躬敬敬地向王汗行礼，然后禁若寒蝉。
“拔野古真骨，你那五百人何在？”仆骨颜瑟戏谑问道。
“回王汗，回右叶护，卑职的人马已经遣返合罗川，只带一些随从前来王庭。”
拔野古真骨就象一具提线木偶，说着早已事先安排的话。
“大设你看，只是一场误会，你退下吧。”仆骨颜瑟咧着嘴角说道。
“拔野古真骨！”
夜罗达干想叫住自己最忠实的干将，而他却匆匆退出大殿。
“大设！”王汗喊向夜罗达干。
夜罗达干岂不知其中虚实，只是没想到连拔野古真骨都能背弃他，内心五味杂陈，一瞬间他切身感知到了来自王庭的力量！
王权真的可以凌驾一切！
他木纳地转过头，却听王汗豪言道：
“待来年开春，让你的儿郎们为回鹘拿下沙州，如此，谁还敢质疑你们的忠心！”
王汗的声音高昂，引得殿内一盏盏连枝灯火焰大盛，照耀壁上宣扬历代王汗的朱砂拓文。
夜罗达干想说攻打沙州不是上策，想说他的怀柔政策，想说他的东征宏图，可一切的话语此刻都无力吐出。
因为他认清了一个早就该认清的事实！
当迎上王汗犀利的目光，他只是俯首行礼。
眼见这一幕的王汗欣然大笑，完全没了宿醉之后的疲态，说道：“今日大殿内的笑话可别被外面的党项人听了去！宣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党项使团在前，张长胤作为瓜州使在后，一同步入大殿。
一番行礼寒喧后，党项少主呈上了各种宝物，并一一向王汗展示，以示党项交好之心，王汗也与他交谈甚欢。
过后就轮到了归义少主，现瓜州使，引得满殿侧目。
传言归义少主是傻儿，今日他们终于得见！
其实能让他们如此在意，并不是想看一个傻儿，而是张承奉让他们惧怕了一辈子，如今却能肆无忌惮的凌辱他的独子，而且看着张承奉后继无人，这是内心无比的愉悦！
王汗也垂视着张长胤，想从其身上看到张承奉的些许影子，以此来一雪前耻！
多少年来，他的右肩时常隐隐作痛，发作时全身寒热交加痛不欲生，正是被张承奉单骑破阵，一箭穿身！
“这便是张承奉的独子？”
王汗问询，失神落魄的夜罗达干未答，是夜罗朱邪赶忙回禀道：“是！”
“心头大患已除，真是天佑我回鹘！是该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了！”王汗喜道。
“可是……”
随着王汗话锋一转，率先面色大改的是夜罗朱邪。
“有道是良配天成，真月公主终于到了适婚的年纪，可朕现在左右为难了，一边是你夜罗朱邪，一边是定难少主拓跋蒙哥，诸位爱卿可有主意？”
王汗左顾右盼，但殿内列位都沉默不语，因为都等着左叶护觉罗葛开口。
真月公主非王汗亲生，她是觉罗葛的嫡女，自幼聪慧过人，且王汗当时有子无女，就收她为义女册封真月公主。
“启禀王汗，真月公主贵为一国公主，当以国事为重，回鹘与党项结盟，利在千秋。”觉罗葛郑重道。
“但朕听大设提过，夜罗家有意迎娶月公主。”王汗为难道。
在场无人会为夜罗家争取，所以就等着夜罗达干让王汗不为难了。
夜罗朱邪眼巴巴地望向夜罗达干，如果此时此刻不争取，那他与月公主再无可能。
“臣……”
夜罗达干终于开口，可王汗伸手打断了他。
“达干，在朕心中，你无人可替！”王汗说得情真意切，而且他口中再不称呼官职。
殿内三人却发笑，张长胤和夜罗长生，还有暗地里藏着的仆骨颜瑟。
“不如让你们二人比试一场！谁胜出就由谁迎娶真月公主，如何？”
王汗当然不是真的在问诸位。
“尊贵的大福回鹘王汗，我愿比试。”定难少主拓跋蒙哥大方道。
“王汗，比试虽好，但败者有失颜面，不如让两方派出勇士比试，如何？”右相进言道。
王汗和诸臣对此大为赞同。
“那比试什么？”王汗问道。
“不如来一场雅里什，刚好吐蕃进献了九头崐仑兕！”右相似乎早有预谋。
“恩！甚好！”王汗欣然答应，好象也是早就知道一般。
右相给拓跋蒙哥施以眼色，后者领会道：“我党项刚收服野利部，那就派出族长之子比试！”
“夜罗朱邪，你呢？”王汗问道。
夜罗朱邪一时想不出人选，而夜罗达干沉默不语，谁料王汗替他们做了选择。
“既然定难少主派出的是降部之子，那不如夜罗家也派出张家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