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阳城，石山。
佛窟已经开凿过半，首尊大佛初具法相，丰肌秀骨，但五官特征已经趋近回鹘人，佛座上也皆是狼头火焰纹。
僧人们需诵经四十九日，之后再为佛象绘彩刻壁，最后画上供养人。
诵经之声从佛窟内传出，一个个归义军正背出碎石，虽是寒冬，薄衫却已经被汗水湿透。
他们都歪着头前行，因为眼睛看不见了，只能耳朵朝前辨别周遭。
其中竟然还有少年的身影，他背上的箩筐虽小，但相较他的年纪已经不易。
论福安的肚子挡住了他的去路，待他后退抬起头来，朝他指了指一个方向。
远处有一辆马车，张长胤就坐在车辕上。
少年狂奔而来，箩筐内沉甸甸的碎石压得他脚步沉重，可他每一步都很稳当，等他来到马车前，抬头就看到了一张馕饼。
“少主，我不饿！”
张长胤望着崔器粗壮的脖子，还有这沉稳的性子，将来不是典韦就是高顺，内心甚是喜欢，笑道：“留给你阿娘和二郎。”
“不用。”崔器骄傲地挺起胸膛，粗声道：“阿娘和二郎有我养着！今日我要多背二十筐，这样就多半张饼！”
张长胤向论福安使去眼色，让他优待石山的归义军和其馀劳役，像崔器这种城傍儿就更该直接给饼，何须来石山背碎石！
论福安大呼冤枉，回道：“少主，城中粮食虽紧，但妇孺老弱城廨都一应照顾，是他自己要来这的！”
崔器也赶忙为论福安开脱道：“少主莫怪监官，是我自己要来的，既能挣几张饼，又能强健体魄，最重要的是，我替阿爷来陪他们！”
崔器指了指负石徐行的归义军们。
“少主！你说，我该练枪还是锤？”崔器忽然急切问道。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请教张长胤，这些时日无不翘首以盼，可张长胤并没有给建议，而是宠溺道：“练什么都成，你想练枪，我让元押衙教你，我阿兄李京观也行，你想练锤，我……”
好象身边这些武人中没有用锤的。
论福安却进言道：“不如先学字，学兵法，学成了可掌千军万马！”
张长胤点头赞同，自言道：“典韦只侍一主，高顺只统一军，是要当岳武穆，挽大厦之将倾！”
“少主，典韦我听过，岳武穆是何人？”崔器好奇道。
一旁的论福安也不知，只觉自己对中原历史不够了解。
“是收复河山的英雄！”
张长胤落地后抚了抚崔器的头，然后把馕饼塞进他的怀里。
“那我也要做收复河陇的英雄！”崔器目光坚定。
张长胤微微一笑，朝那些归义军走去。
论福安没好气道：“你个傻小子，河陇哪轮得到你来收复？河陇少主会收复，以后由你来守户才对！”
崔器也意识到言拙，什么多馀的话都没说，赶忙先向论福安弯腰致歉，然后又向张长胤的背影同样如此。
箩筐中的碎石本就重，论福安见其久久不起，赶忙伸手扶住崔器，目光中同样是满满的慈爱。
张长胤来到了一个归义军身边，他腰间的木牌上有名字，南庭校尉辛安。
上回来石山，就是此人狠揍了张长胤。
石山原本是夜罗家的人马在看管，近日他们都要随夜罗达干回王庭，所以这里暂由城卫接管，过几日再交给仆骨家的人马。
此事张长胤再也不用假装傻儿，他拿过辛安背上的箩筐，替他背着。
两人虽然无言，但辛安认得这股气息，直接唤道：“少主？”
张长胤领着他继续往前走，好一会儿才说道：“在西州的轮台，那里有座要塞，叫龙塞，辛校尉你听说过么？”
辛安点头，轮台是当年安西都护府抵御西突厥的第一重镇，与北庭都护府互为犄角，西州虽被回鹘人占据多年，但河陇的军人大多知晓此地。
“当年安史之乱，神通大将李嗣业率军赶赴长安，料想河陇或易手于吐蕃，曾将军库刀甲藏于龙塞边上的佛窟，计陌刀两百柄，明光铠五百件。”
“我已遣人去西州，月馀之后这些刀甲就会带回。”
辛安没有在意张长胤如何知道此等密事，只振奋于陌刀和明光铠！
虽然大唐在安史之乱后绵延了一百四十四年，但盛世难造，陌刀和明光铠这等利器也在军中凋零。
辛安仰望苍穹，凹陷的眼框凭添悲戚，归义军这数十年来从没打过富裕的仗，近年更是被回鹘人掐断商道，摧毁良田，多少战士甲不蔽体，食不果腹！
要是张承奉有千人雄骑，何愁不能扫荡甘州！
更恨的是后梁，给回鹘人提供精铁粮草，端的是要灭我敦煌！
真是欺人太甚！
“待起事，大昭愿寺会敲钟八声，我会让你们披明光铠上车，直奔天橐城！”
辛安听之激动，但马上又面有难堪，他初听以为是要披甲上阵，转念一想他们这八百人已是废物，少主让他们身披明光铠，是想保他们周全！
“少主还是看不上我等了。”
张长胤微微一笑，劝慰道：“我走了趟落魂原，都能在风中听到他们的声音，我要你们好好活着，替他们‘看’到河陇收复！”
辛安停下了脚步，然后脱去衣衫，露出了身上的刀疤和箭疮。
“少主可知，每逢阴雨，这些伤便锥心刺骨，可只消一口烧甲下肚，如功勋在身！”
“唯独如今两眼之痛！痛过一生耻辱！”
“少主你只想给落魂原的兄弟一个交代，那教我等死后去了地下，又如何颜面去见这帮兄弟？”
张长胤哑口无言，这时长安郎的那句话又在耳畔响起。
“你们张家人啊，只知自己重情重义，却不教他人重情重义！”
前前后后的归义军们都停了下来，动静开始蔓延，最后所有归义军都站定，他们都已经知道，少主就站在他们中间。
“少主，铁甲是最好的寿衣，但有用处，请让我等为河陇而死！为归义而死！”辛安慷慨激昂，声音盖过了佛窟中传出的经声！
“为河陇而死，为归义而死！”
归义军们开始传颂，直到合力喊出最热血沸腾的两字。
“不退！”
……
夜罗达干的三千兵马浩浩荡荡，他们从锁阳城出发后先下肃州，然后在落魂原北设帐宿营。
此行张长胤只带了大婢和天杀，小帐之内他与夜罗长生对坐。
“你有没有想过，王庭的暗桩怎么能跑到锁阳城？”
“难么？”夜罗长生对阴谋诡计表现出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
“暗桩如果得知了详情，马不停蹄赶至锁阳城当然不难，我只是存疑，以夜罗达干的心性，我想他不会特别在意王庭的动静，暗桩的安插上都不会用心，又怎么能得此机密？”
张长胤其实只是希望让怀疑变得合理，他总不能告知夜罗长生，他是穿越而来，知道夜罗达干接下来会中了贵族们的圈套。
夜罗长生的瑞智毋庸置疑，但他只以天道的视角俯瞰众生，却不愿过多沾染人性的污浊，所以他可以看透阴谋，却不愿提前去揣测阴谋，使得他此时顺着张长胤的思路细想。
“你说的对，王庭的贵族别的本事没有，奸诈阴险的确胜人一筹，他们一定想好了怎么对付夜罗达干。”
张长胤蘸了蘸雪水，然后在矮案上画出了甘州以北一带的舆图。
按史料记载，夜罗达干这三千人会在龙首山段分道，两千馀部族回龙首山东面的合罗川，剩馀五百骑去王庭，可就在这个地方遇到了贵族兵马的伏击。
夜罗达干和长子夜罗拔都战死，二子夜罗朱邪被擒去王庭，关于这场突变的记载寥寥数笔。
着重一句是，夜罗达干自知有罪叛逃回合罗川召集兵马，欲举兵谋反，被贵族兵马合围诛杀。
“若有诈，这里或许会遇伏，只要夜罗达干死了，贵族回王庭怎么说都可以。”张长胤指着被伏击的地点说道。
夜罗长生望着舆图，沉吟道：“王庭夜罗达干是非去不可的，他对他的王汗死心塌地，我知道该怎么劝他了。”
小半个时辰后，夜罗家的部将陆续进入夜罗达干的大帐，里面篝火噼啪作响，杀气满满。
“大设，不如一起回合罗川！”达干拔野古真骨锤案道。
他是夜罗达干麾下第一猛将，宽面浓须极尽野蛮，曾在张承奉手下力拼五十合，在回鹘军中凶名赫赫，常拿归义军将领的头骨盛酒。
“回去就坐实了阿达的反叛！”夜罗朱邪反驳道。
拔野古真骨不屑地撇开头，他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就是夜罗朱邪，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只会把仗打得憋屈。
打仗靠的就是勇往直前，用最好的勇士穿上最好的甲胄，冲到哪，杀到哪！
其馀达干互递眼色，拔野古真骨主张回合罗川拥兵自重，夜罗朱邪虽说此举不妥，但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两人已代表了他们的想法。
篝火中烧断了一截木头，砸出一蓬炭火，帐内只有两人神色平静，一个是老神在在的夜罗长生，一个是已经有决断的夜罗达干。
火光映红了夜罗达干花白的胡子，他开口道：“不用争了，把你们叫来是告诉你们，我决定去见王汗。”
知夜罗达干脾性的几个达干都闭口不言，只有拔野古真骨不解道：“大设，仆骨家明摆着要陷害你，王庭没有我们的人马，你去了不就……”
“我不信王汗会亲信谗言！”夜罗达干两眼也映着火光，无比坚贞。
但他又道：“你们速回合罗川集结兵马，我就不信他们敢无视夜罗家的怒火！”
众达干两眼放光，只有夜罗长生暗自叹气，这么一个刚愎自用的人，早安会被那些贵族啃食干净。
“大设，那让我带五百骑护送你去王庭！就算那里有危险，我的勇士也会把大设送回合罗川！”拔野古真骨昂起头颅冷然道。
其馀达干投来赞许，谁都不会与他抢这份功劳。
商议好了对策，两千馀人马在天亮后拔营回合罗川，夜罗达干领五百骑继续南下，在肃甘交界处果然撞见了贵族们的兵马。
领兵的是仆骨家的右叶护仆骨颜瑟，早早就驱马横在了官道上，显然他对夜罗达干带来的人马很失望，比预想的少了太多，这样又该如何平叛？
可表面上仆骨颜瑟还是热情迎接夜罗达干，甚至一路卑躬屈膝，亲自送夜罗达干至大帐落座，里面酒肉早已备好，两方人齐坐一帐。
仆骨颜瑟这边来了两个叶护，七八个带兵的达干，他们正打量着夜罗家父子四人，还有最角落里那个张家傻儿。
帐内气氛紧张，仆骨颜瑟这边掩饰着杀心，强颜欢笑，而夜罗达干这边知眼前这些人的来意，却又不好显露敌意，只能眼神警剔。
像火炉子的拔野古真骨耐不住了，解下腰间的战刀重重扔在案上。
也是这动静打破了紧张气氛，仆骨颜瑟指着张长胤笑问道：“大设，这就是张家那傻儿？”
夜罗达干没好气的应了一声，要不是夜罗长生劝服他带上，他真不想陪着一个傻儿去王庭丢人现眼。
“看着怎么不傻？”仆骨颜瑟假意盯着张长胤，实则打量他身后的大婢和天杀。
夜罗达干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问道：“右叶护怎么跑这里来了？是王汗的意思么？”
后半句已经显露机锋，仆骨颜瑟先尴尬一笑，随后答道：“大设打下瓜州功盖朝野，王汗特意派我等前来迎接，以示荣宠！”
“那怎么不来锁阳城迎接？”夜罗达干神色傲慢，当他还是俟斤时就看不惯这群贵族，如今有资格压他们一头，又何必给他们脸面！
仆骨颜瑟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底下那些人已经目露凶光，只不过帐内还有一头野兽比他们更凶，只要夜罗达干一声令下，拔野古真骨就会拔刀砍光他们！
“哈哈……大设说的是，只怪我等动身慢了些，不然应该去锁阳城迎接。”仆骨颜瑟说着起身亲自为夜罗达干倒酒。
夜罗达干端坐在那就看着仆骨颜瑟倒酒，但他也没再多说什么，见仆骨颜瑟端起酒杯敬酒，他也懒得搭理。
还是夜罗朱邪知分寸，深知不能引起对方的怀疑，他只好代父回敬仆骨颜瑟，宴席也随之开始。
在欢闹中，张长胤歪着身子向夜罗长生轻声道：“看来这个仆骨颜瑟被你看透了。”
“有些事我也看不透，比如你为何要去狼头山。”
张长胤微微一笑，没想到自己去狼头山的事夜罗长生也知晓。
他们二人在来此之前做过推演，要是夜罗达干带三千人马，那仆骨颜瑟势必埋伏围剿，哪还会夹道迎接。
如果只带五百人来，夜罗长生就吃定仆骨颜瑟会谨慎行事，果然不负所望，仆骨颜瑟不但亲自迎接，还要等到酒酣人睡后动手。
“该让你的人去走动走动了。”张长胤笑道。
夜罗长生这就起身走出帐外，对面立即有人用眼色询问仆骨颜瑟，大概是在问要不要跟出去。
仆骨颜瑟摇了摇头。
大婢将一切细节看在眼里，她悄悄问向张长胤：“走动是何意？”
张长胤望着痛饮的仆骨颜瑟，解惑道：“让夜罗达干的人去四处望哨，这样他们就不敢投鼠忌器了。”
“他们的人不敢靠近营盘，一会我们才方便遁走。”
大婢终于明白用意，也望着仆骨颜瑟耻笑道：“我们人都在这大帐之内，他都不敢摔杯。”
“因为他不傻，他怕夜罗达干，更怕你。”张长胤如是说道，原来他也注意到了仆骨颜瑟的视线。
两方人吃饱喝足，夜罗达干在二子的劝饮下也变得醉醺醺，最后被扶回营帐，由拔野古真骨亲自站在帐外守夜。
仆骨颜瑟的人自然在暗中监视，可他们万万想不到，扶夜罗达干进帐的亲兵，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罗达干本尊了。
营盘往南一里外的山坡上，夜罗达干父子四人聚首，有十几骑跟随，另外就是张长胤三人。
夜罗达干回望黑暗中的营盘，那里密密麻麻的火把向他所在的大帐聚拢，这时候他才彻底相信夜罗长生，佩服道：“真被你猜对了！”
在营盘之内，面对四面八方的敌人，拔野古真骨拔出战刀，传令道：“速与我上马突围！”
五百夜罗家勇士的铁甲相互挤靠，他们愿为夜罗达干尽忠，视死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