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仙镇的东面是一片戈壁,在大片风砺石间,李京观的五十骑整装待命。
整伙人围着一个简易的铜质日晷,正等待着晷针的影子转到既定的时辰。
“你们说一个凤翔兵马使,还是个女流之辈,有这么神么?”都将冉胜从地上掬了把雪,用力往自己的糙脸上搓。
他虽年岁不大,但满脸的胡须。
李京观正坐在岩石上假寐,他披的只是普通甲袍,为的就是隐藏身份,都将裴闵叼着草杆子搭话道:“要是真有那么神,凤翔军怎么还没打下长安?”
“将军,要不要派个游骑去打探?”冉胜还是宁可信自己人。
李京观闭着双眼没有回应。
“你蠢啊,对面可是厅子都,你有游骑,他们没有么?要是打草惊蛇了就要被边上那些人笑话了!”
裴闵说着用下巴指了指远处,虽见不着人影,但那里是元嗣和马伯安率领的五十城卫。
冉胜只认李京观,除他之外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认,顿时不屑道:“厅子都有回鹘人的泥犁耶厉害么?中原那些藩镇的兵马也就是有文人给他们吹嘘,实则都是银样镴枪头!”
“厉不厉害一会便知。”
裴闵不觉得凤翔兵马使有多少厉害,也不屑什么后梁来的厅子都,他只认一点,那就是依令行事!
姜暮烟如何排兵布阵他不管,但军令就是军令。
风雪卷过戈壁,五十黑死旗的兄弟个个如铁枪挺立,不久后日晷上的时辰终于到了!
李京观顿时起身戴上黑面巾,其馀人也齐刷刷戴上,然后提兵上马。
而远处锁阳城的五十城卫还未动,他们领到的命令是见凤鸣行事,所以依然勒马等侯。
黑死旗五十骑开始纵马疾驰,铁蹄踏雪震地,飞仙镇在他们眼前已经越来越近,不管厅子都在镇内是何阵仗,他们眼中尽是兴奋。
杀惯了回鹘人,终于可以尝尝中原强军的味道了!
只是张长胤临走前留的一句话实在听不懂。
什么叫对抗路?
时光在铁蹄的践踏中流逝,就在黑死旗分成三队穿插入镇的刹那,一支凤鸣响彻天空,所有人抬头望向这一道赤红烟雾,在河陇从未见过如此画面。
不过更让他们惊叹的是姜暮烟,她怎能算得如此精准!
此时飞仙镇北面潜伏的另外三支兵马也行动了。
有元嗣和马伯安指挥的五十锁阳城城卫。
有论福安指挥的天橐城三百慕容亲骑,及数十慕容归寿豢养的门客。
还有龙城阿史那家的五十精骑。
镇内的百姓陷入惊恐,居家者闭户不出,身处街市者四散而逃。
黑死旗已经穿过了厅子都之前潜藏的雪林,有姜暮烟的运筹惟幄,他们接下来冲刺的几条街少有行人马车,他们隔着一条条短巷并排呼啸而过,随着越来越接近积香寺,终于追上了厅子都的人马!
凤鸣入空,厅子都已经列阵围向积香寺,此时负责指挥的中军反倒暴露给了黑死旗!
姜暮烟对李京观说过,他们只需冲开中军,斩了厅子都的都将,然后杀到积香寺。
厅子都中军的几骑望着杀来的黑死旗,竟不紧不慢地拔出战刀,不屑道:“哪来的河陇杂碎?速去通报都将!”
转眼十几骑厅子都反冲向五十骑黑死旗。
两方都视对方为杂牌,但冲击在一处后总要分出高下。
都将裴悯和冉胜各挑一骑,居中的李京观陌刀撩斩,让骂“河陇杂碎”的家伙连同战马一分为二!
厅子都虽有轻敌,但高下立判!
十几骑瞬间被黑死旗吞没,飞溅的鲜血让厅子都彻底清醒,见状的都将高呼:“列阵!拒马!”
可惜慢了几息就是慢了先机,黑死旗不仅战力强悍,骑术在河陇也属一流,左绕右突,厅子都根本来不及列阵,更来不及拒马。
可惜弓箭手都调去了前头,厅子都都将身边的将士只能上马迎敌,五车宽的街道无法让他们发挥出人数优势。
可就在刹那间,厅子都的人马同时有了一个羞耻的念头。
都能一换三魏博牙兵的他们,怎么惦记起人数优势了?
望着自己的人马不断被砍断挑飞,厅子都的都将惊怒道:“杀光他们!”
……
积香寺的北面,五十龙影沿着院墙和屋顶潜行,戴着面罩的龙观音攀上一处木楼檐角,雪花擦过她的脸颊,她将手一抬,身在各处的所有人立即静止不动。
凤鸣已响,但他们等的是另外的信号,姜暮烟事先说了,以积香寺钟声为令!
龙观音用指尖感受着风向,这将决定一会如何使用幻烟。
东面的动静已经传来,那里是数支兵马厮杀的战场,她有点担忧元嗣的安危,因为身在肃州的她,对后梁的厅子都还是有所耳闻。
雪花不断飘落,积在身上薄薄一层,久等的钟声终于响起。
“上!”龙观音下令道。
在前方的御卫并没有冲进积香寺,他们与南面的御卫都在织网以待。
青龙也有缜密部署,他带人与东面的厅子都夹击积香寺,若韦庭祯选择遁走,势必会择南北中的一路,届时埋伏在南北的御卫就可坐收渔翁之利。
可青龙万万没有想到,姜暮烟已经黄雀在后!
龙影发现了北面的御卫,在上风口突施幻烟。
随风而来的赤烟弥漫街巷,其中还隐藏着一个个龙影,几个御卫不小心吸入了烟气,神智顿时开始涣散,渐渐陷入幻觉。
……
在积香寺的南面,同样听到钟声的复唐义士也出手了。
白发郎率先跳入御卫的人堆里,扛着刀笑问道:“你们这些人里面谁的本事最高?”
“凤翔军使杨观云!”御卫中人直接报出了白发郎的名号。
凤翔也是后梁的心腹大患,故上得了台面的人物都在御卫的名录里。
“本事最高的出来,我正好有一肚子的火气!”白发郎狂道,昨日不能与李京观一决高下,他心中憋屈的很。
“一起上,直接杀了他!”
御卫这边全然不讲武德。
“唉!”白发郎全然无惧,只是倍感无趣。
因为周围复唐义士悉数登场,尤其是黑白杀将中的另一人,凶猛落在了白发郎的身后,金瓜锤重重敲击,震耳欲聋。
……
香积寺的前院内,御卫和韦庭祯的死士各有死伤。
而在前殿内,剩馀死士又杀向复唐义士,混乱中韦庭祯抱着安西藏印贴墙而立,神色焦恐,再不似往日气度不凡的兵部侍郎。
挛生兄弟分别挡住了大婢和张居真,但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这时候青龙跨过了寺门高槛,随他涌入的御卫见异便杀,对于复唐义士来说还算泾渭分明,他们只消守住前殿,而前院内的大多数死士很茫然。
身前的御卫是敌人,身后的复唐义士也是敌人,只能就地尽忠了。
“朱雀!”青龙紧盯向大婢。
韦庭祯趁机往密道逃命,晚了一步的姜暮烟和天杀紧追其后。
挛生兄弟只能目送主子,一个被大婢废去双臂后划开了喉咙,临死还朝着韦庭祯叉手行礼,另一个被张居真用剑指顶入前院,倒地而亡。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将在下骨灰洒在长安。”
张居真说罢背剑走入前院,在场的御卫都认得这位读书人,竟无一人敢对其出手。
青龙作凶兽歪头状,冷笑一声,这些御卫顿时杀向张居真,毕竟与这个读书人搏命还有活命的机会,违抗青龙就只能枭首示众了!
……
已经逃至后院的韦庭祯忽然停住了,因为天杀已经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转身面向姜暮烟,求饶道:“姜将军你听我说!”
“李唐大势已去,但我想投奔晋王李克用,同样可施展复唐大业!”
姜暮烟连半个字都懒得听,自顾自拔出了长刀。
“我把它给你!念在我这些年的功劳,你放过我!”
韦庭祯为求活命只得将安西藏印双手奉上,甚至到了下跪乞饶的地步。
身后的天杀也拔刀接近,她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她清楚姜暮烟在少主心中的地位!
韦庭祯体如筛糠,低着头还在大放厥词,姜暮烟仅两句话就让他无地自容。
“于君你不忠,于人你不义,闭上你的嘴,让自己死的体面点。”
韦庭祯果然噎住了所有话,但埋着的脸闪过一丝狡厉。
他猝然抛起安西藏印,然后转身袭向天杀,先撒出金粉蔽其双目,然后两手呈鹰爪,搁开天杀的仓促招式,直接扼其喉咙!
原来此人一直在隐藏武力,看其出手实力不在天杀之下!
“把印给我,不然杀了她!”
韦庭祯已抢过天杀手中的尺刀,架在脖子上威胁道。
“你走!”天杀向姜暮烟喊道,她的双眼不能正常睁开,痛苦地血泪相和。
不等姜暮烟决择,天杀已经奋力挣扎,并用脖子迎上尺刀!
“给你!”
姜暮烟将安西藏印抛给韦庭祯,可他一手结印之馀,另一手握刀就要刺入天杀颈下,好在姜暮烟掷来长刀,逼其收刀格挡。
天杀躲过这毙命一刀,却被踢向姜暮烟。
韦庭祯携印逃入禅室,里面正是密道的入口,掀开盖板就跳了进去。
姜暮烟被天杀拉住,由她先跳入密道。
这是条低矮狭窄的甬道,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孔洞投下日光,里面的空气尘封已久,混着被韦庭祯带起的尘土。
天杀用尺刀割开手掌,边俯身往前冲边用掌血冲洗双眼。
两人一路追行,寂静无声仿佛与世隔绝,终于在前方看到了出口,天杀一跃而上,就听到刀兵相击的声音。
姜暮烟急忙跟上,到了地面后发现这里是处院落,韦庭祯就站在眼前,而在他身边多了七八个死士,其中一人竟与挛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
原来韦庭祯还安排了人在此接应。
“快点杀了!把密道也堵好!”韦庭祯催促着往后退开,他生怕逃跑的动静引来御卫,只能先将姜暮烟和天杀二人速杀了事。
死士听话出手,天杀的双眼还是有碍,面对杀招连连躲闪,要不是有姜暮烟施以援手,她已经死于乱刀了。
可这些死士武力极强,姜暮烟再被拖累下去也要被杀。
好在天杀在角落里看到了水缸,迅速用刀柄击碎冰层,然后整张脸浸入冰水之中,重新抬起头时双眼终于可以睁开!
电光火石间,她惊险避过挥砍而来的利刃,然后沉下身子,湿发下双眼终于可以看清一切,尺刀早已迫不及待!
一个。
两个。
死士开始倒下,更多的死士开始对付天杀,这也给了姜暮烟喘息的间隙。
韦庭祯此时也是报复心理涌上心头,他将手中安西藏印交给挛生子,自己拿过刀亲自杀向姜暮烟。
“不忠不义,我也送你几个字,不识时务!愚忠!”
韦庭祯武力本就不俗,此时更是占尽便宜,一刀一刀疯狂砍下姜暮烟,他要杀尽复唐义士,这样不忠不义的骂名才能烟消云散!
谁料姜暮烟瞅准时机反手一刀斩断了韦庭祯的刀!
但身中几刀的她也尽显颓势,韦庭祯鹰爪手阴狠出手,长刀落地,她也被掐住了脖子,按在了泥墙上!
但姜暮烟脸上没有任何惧怕,嘴角虽溢着血,双眼却极尽蔑视,让韦庭祯又觉得在骂他不忠不义!
为什么这些人可以那么坚定,那么不惜命,那么想要忠君?
恼羞成怒,韦庭祯指上发力,他不仅要姜暮烟断气,还要掐断她的脖子,尤其是让这双眼睛彻底没有生气!
见状的天杀想过来施以援手,却在大意的情形下又连中几刀!
韦庭祯手指的骨节都已发白,姜暮烟马上就要凄美地离开这世间。
她不希望任何人来救,包括张长胤!
蓦地,泥墙的另一头传来急促的铃铛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杀气!
“呼——”
一道身影焦急万分地落地,他看到了还在浴血死战的天杀,然后转过头,又看到了近在身侧的姜暮烟!
刹那间,绣刀砍出的速度甚至比神经反应还要快,吓得韦庭祯连连后退。
因为张长胤手中握着绣刀,韦庭祯误以为是御卫杀来了,双眼紧张盯向墙头,却不见别的御卫出现。
“走!”韦庭祯不敢再耽搁片刻。
“走?”张长胤冷冷问道。
他看着姜暮烟的样子,眼中的杀气凝成一个信念。
我死不死不重要,你必须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