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要是那些遗老们杵在这,那一定会舍命劝谏,又怎会让我去犯险,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在一处阁楼,长安郎发着劳骚,正与张长胤一同凭栏眺望整座飞仙镇。
其实他并不畏死,反而乐意去亲身经历这一战,只是看不惯张长胤与姜暮烟二人的郎情妾意。
一个为了能帮张长胤成功杀了青龙,愿拿自己效忠的主上作饵。
一个只顾及姜暮烟的安危,特意让她来调兵遣将坐镇全局,实则是希望她作壁上观,全然不顾他这个好友的死活。
张长胤微微一笑,他明白长安郎的言下之意,果然人家又说出了重点。
“要不让我来做主,咱们踢开凤翔那小岐王,你把她娶了!”
张长胤望着漫天飞落的雪花,思绪回到了几日前在龙城墙头的那一幕,叹道:“不妥。”
“哪里不妥?何来不妥?你们张家都能退婚,她姜家怎么就……”长安郎越说越小声,最后也叹了口气。
因为姜家人重诺,姜暮烟既然答应了与岐王的婚事,除非岐王改口退婚,不然她绝无可能主动提出。
何况这场婚事还关系到姜家军的命运。
而张长胤多虑的并不是这些,反而是自己的问题。
今日一举能否全身而退不得而知,将来归义军能否收复瓜州也不得而知,能否在河陇活下去更不得而知,就算再喜欢,又怎能眈误她!
长安郎扭头望着张长胤的苦脸,什么都看明白的他笑道:“你们张家人啊,只知自己重情重义,却不教他人重情重义!”
“孽缘啊,孽缘。”
长安郎双手枕后悠哉下楼,大婢走到张长胤身后,问道:“今日之举,有几成把握?”
张长胤收拾心情,答道:“她说,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凤翔女兵屠未尝一败,总不至于今日就破例了,我信她!”
大婢没能力纵观全局,她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
“要是我们杀不掉青龙,你就走!”
张长胤转身后与大婢擦肩而过,只道:“阿姐,长安郎不是说了,我只知自己重情重义,却不教他人重情重义,放心吧,今日青龙就算真的是条龙,也要把他的筋抽了!”
“好!”大婢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了。
二人下楼后上马,张长胤戴上了傩面,同行的有长安郎,有张居真、红莲和天杀,以及一些复唐义士,都是来自龙虎山的道士。
按事先选定的路线,他们要穿过飞仙镇最繁华的天街,然后拐道至积香寺。
可才行出一里,巷子口就冒出一骑添加了他们的队伍,竟是姜暮烟!
大婢眼神中透着疑惑,依计她需在视野开阔的胡姬楼坐镇,若没她调遣,一会这么多人如何行动?
姜暮烟没有望向张长胤,却对他说道:“放心吧,不会有差池。”
“唉,孽缘啊孽缘。”
长安郎顶着吹来的风雪再叹。
天街南北向,当行至南边的坠仙楼,潜藏在内的御卫纷纷隐匿身形,而青龙和韦庭祯就坐在顶层的看台上。
“是她!”青龙变得格外兴奋,因为他看到了比长安郎更想杀的朱雀!
“中丞认出了谁?”韦庭祯好奇道。
“一个旧人!”青龙并不想对一个将死之人道出太多话,反问道:“是那遗孤么?”
“是。”韦庭祯提杯一饮而尽。
他蓦然起身,向青龙叉手作别道:“待今日事成,陛下再无后顾之忧,大可全力北图大业,韦某这兵部侍郎亦有大展身手之机,有劳中丞了。”
“侍郎放心去吧。”青龙一语双关,别说身形动作,就连瞳孔都纹丝不动。
殊不知韦庭祯此言也是在做最后的试探,他此刻掩饰心中失望,眼神中只有决然,因为青龙的眸光已经暴露出朱温要杀他了。
随着长安郎他们拐道前往积香寺,坠仙楼内也悄然现出五十来骑,尾随其后。
若以高空俯瞰,可见以积香寺为中心,四面早已暗藏杀机。
在东面的雪林里藏着两百厅子都的人马,他们已经上甲挎弓,手里按着后梁最锋利的战刀,为防战马嘶鸣还给它们缠上了布条。
厅子都最具威名的一战,是替朱温破了称霸河朔的魏博牙兵。
魏博牙兵,号称“长安天子,魏府牙军”,是河朔三镇中最跋扈也最彪炳的藩军,连节度使不听话也敢杀,由父子世袭,生来只教战阵厮杀,战力堪称十中取一。
而厅子都的战力,号称能一换三魏博牙兵!
另外三面的街巷内藏的都是后梁的御卫,他们没有身穿獬豸官衣招摇过市,而是乔装成了贩夫走卒,绣刀也藏的严严实实,但只消看他们鼓胀的太阳穴,及杀人无数才有的眼神,就能辨出每一个都是顶尖的高手。
两百厅子都,一百五十御卫,这就是青龙全部的棋子,且他已落子。
坠仙楼内,属下站在青龙身后进言道:“中丞,积香寺内僧人加之韦贼身边的人不足百,如此兴师动众,可有玄机?”
青龙饮酒不语,当是不怒自威,属下自知言多默默退后,眼神徨恐。
就算胜券在握也须谨慎如狮子搏兔,这是青龙毕生的信条,所以他向来要将人赶尽杀绝才肯罢手。
不过河陇还有谁能在今日搅乱局面?
青龙猜不到,也想不出,但当他看到朱雀,他完全确信今日之布局没有枉费。
上一代朱雀从他手中救走了李唐遗孤,这一代朱雀在他眼皮底下杀了朱温的义子,他两回被冠以的无能都拜朱雀所赐!
“传令下去,当韦贼进入积香寺,就将那里围死,一只鸟都休想飞出去!”
“喏!”
坠仙楼的御卫们开始四散而去。
张长胤这边已经到达积香寺,门口有年轻僧人迎接,众人下马入内,里面二三十僧人悉数等侯,为首的中年寺主没有行佛家礼,而是行臣子礼跪拜。
“镇国卫高恭臣拜见殿下!”
镇国卫如苔花一现,在昭宗即位后创立,本想承皇命而镇天下,却随着昭宗被杀而灰飞烟灭。
“免礼,先将安西藏印接好。”长安郎说着撇过这些僧人前去佛前上香。
高恭臣一愣,这安西藏印不还好好地藏在寺内,怎么就到了殿下手上?正当他疑惑之际,姜暮烟拿着假印来到他面前。
“高帅,这是假印,青龙的人马就在外面,等韦庭祯到了后依我行事。”
高恭臣一听姜暮烟直呼韦庭祯其名,便知事情有了变量,他在寺中已等了月馀,但迟迟未见一个老熟人先到飞仙镇,想来很多人已经阴阳两隔了。
这些时日寺内僧人也察觉到了镇中动静,但他们必须按约留在寺内等侯,好在长安郎总算是来了。
只是一听青龙来了,似听到了洪水猛兽,他又担忧起长安郎的安危!
姜暮烟开始向其叙说,而长安郎已经到了佛前,点香敬拜。
察觉张长胤来到了身边,长安郎闭目道:“长胤兄,你曾问我若不复国,有何想做之事,你言下之意是不是觉得复国无望?”
当下的长安郎虔诚肃然。
身为穿越者,张长胤当然知道五代已经开启,大唐不可再复,但他没有回答长安郎。
“你看看,河陇一战,死的最多的是谁?是归义军,是百姓,汉胡本可在河陇休养生息,其乐融融,但偏偏是那些豪绅权贵挑起争战,已至生灵涂炭。”
“中原何尝不是如此,朝代更替,纪元迭变,看似帝祚旋移,实则是盘踞在各地的世家大族在瓜分天下,你争我夺!”
“最可笑的是这些人却安然无恙!”
张长胤听得惊讶,没想到这个玩世不恭的李唐遗孤,竟然道出了千百年来的历史真相!
“先生曾言他的志向,若重振朝纲,匡扶社稷,便要还天下苍生一个太平,一个公道!”
“可惜道阻且长啊。”
“为了复国,不知要赔上多少人的性命。”
“我从不拜佛,因为心中无求,可今日但求佛祖遂愿,让你们逢凶化吉。”
张长胤微微一笑,转身即走,留言道:“婆婆妈妈,长安郎可没你矫情。”
长安郎也笑了,是对张长胤说,也是对自己说道:“长安郎当然不用想那么多,因为他信命,也信你!”
“长胤兄,长安郎信你是变量!”
不久后,寺内钟响,韦庭祯携众登场。
前殿内长安郎又开始了演戏,他假装初见韦庭祯喜出望外,冲上去就对这位复唐大臣表以赞赏。
韦庭祯也老奸巨猾,比长安郎演得还要逼真,同样是又跪又拜,对先帝之恩感激涕零,又信誓旦旦愿为大唐鞠躬尽瘁。
寺主高恭臣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低下头合十念经,但越念越咬牙切齿,恨不得立马指着韦庭祯的脑门破口大骂,然后提着他的头祭奠枉死的义士们!
韦庭祯身后的挛生兄弟眼神警觉,先扫向大名鼎鼎的朱雀,接着是背着木匣的红莲,最后就是龙虎山那些道士。
他们悄悄用眼色指挥手下行动,分别站到了前殿的各个方位。
韦庭祯也开门见山道:“殿下,梁贼已在飞仙镇聚集,不如我们这就取了安西藏印,先回凤翔再作下一步打算。”
“侍郎身份可有暴露?”高恭臣假装关心,也是为了不引起韦庭祯的怀疑。
韦庭祯脸上露出痛惜之色,悲伤道:“幸得诸位义士护送,虽被贼人追杀,却未暴露。”
“殿下,卑职速去取来宝印!”高恭臣说罢离开。
只见他来到后殿,这里正站着张长胤、姜暮烟和张居真三人,而张长胤已经换上了御卫的衣服。
“该你上场了。”姜暮烟向张长胤说道,又叮嘱道:“记住了,从天四街往前百步,逢人就说你是卫尉吉津的手下。”
张长胤终于见到了姜暮烟眼神中的关切,微微一笑,在转身前叮嘱道:“一会将铃铛打开。”
姜暮烟知他用意,但眼眸中强忍着某种情愫泛滥。
前殿内韦庭祯在来回踱步,当高恭臣捧着一个漆盒回来,迫不及待地抢上前。
而在积香寺外,一个御卫急匆匆地在天四街奔行,藏在暗巷中的御卫现身,喝道:“何事惊慌?”
这个御卫下跪道:“禀卫尉,卑职是吉卫尉底下的,有事急报!”
吉津带领的御卫是最靠近积香寺的,故寺内动静他们最清楚,眼前这些御卫根本不会怀疑来人。
“讲!”
“韦庭祯已拿到安西藏印,最奇怪的是,张居真等人并没有死!”
这卫尉大惊,一些机密脱口而出:“难道这韦庭祯真要投靠李克用?!速去禀告中丞!快!”
此令一出,有御卫直接上马疾驰而去,张长胤起身站立,与其馀御卫一同默默等侯青龙的命令。
不一会儿,青龙那边朝天射出一支赤烟凤鸣,它如同一滴水掉入了滚烫的油锅,倾刻间积香寺周围所有后梁人马全部躁动!
“杀进去,闲杂人等一个不留!”
上官发令,张长胤随着这些御卫一同冲向积香寺。
而在片刻前的寺内,韦庭祯端详着漆盒中的安西藏印,玄铁为体,暗含机枢,乃是将作监打造的玄妙之物。
他虽未曾亲眼见过实物,但与画中无二,尤其是那阴刻八字赫然在目。
李祚中兴,金匮永固。
韦庭祯在激动中露出了奸计得逞的阴险笑容。
于他眼中,何曾背弃李唐社稷?携此传国玉玺投效晋王李克用麾下,同是光复山河之志,何须困守于李唐遗孤,徒作抱柱之忠?
带此印去,即可正名,又可添甲数万,何愁不荡平朱梁?
当凤鸣的声音传来,他神色略转惊悸,却还是泰然自若,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殿下,快随我从密道走!”
此言一出,除积香寺外的所有人诧异,长安郎惊问道:“还有密道?”
高恭臣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身为寺主当然清楚密道的存在,可韦庭祯从未到过此地,竟然也事先知道了密道的存在!
若让其带着长安郎从密道顺利逃脱,那不是与姜暮烟的计策相左!
另一边的大婢已经示意红莲和天杀动手,三人的目光与韦庭祯身后的挛生兄弟交汇,在这紧张气氛之下,后梁御卫正好翻墙而入!
“拦住他们!”韦庭祯抱着安西藏印急道。
这些手下都曾蒙受过他的恩惠,所以忠心堪比死士,他们拔刃就迎向杀入的御卫。
可当韦庭祯回头准备遁走,却见姜暮烟和张居真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