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仙镇,因佛窟内凿有七色仙女飞天而得名,据说栩栩如生,宛如神女下凡。
其与天橐城相聚百里,位于瓜州腹地,最初只是商人休憩的驿所,后来逐渐发展成了生活有数千人的小镇。
里面街市酒楼鳞次栉比,各色胡人混杂,虽没有城防驻军,但百年来也安定繁荣。
城北有一家僧坊,供过路的僧人居住修行,同时也收留商客休憩,故这里不仅人流熙攘,僧人的修行处又闹中取静。
有红莲这位敦煌护法出面,僧坊内空出了整整一处禅堂,堂前有一株古老的桂花树,形如巨伞,小枝上挂满了祈福笺。
一袭红衣的姜暮烟就站在树下,正抬头望着这些祈福笺,每一张上面都承载着一个心愿,久远的已经留下了岁月的斑驳,她忽然想到了佛家的一段话。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她转身走向禅堂,手里提着长刀,踩过蓬松的积雪,堂前的檐下站着张居真,她轻点头打完照面后问道:“他到了?
“已经在里面的禅室等你。”
她再穿过禅堂,里面坐着不少人,都是此行中的首要人物,有凤翔军中的黑白杀将,有复唐的江湖义士,其馀人已经分散在飞仙镇的各个方位,暗中待命。
然后是龙观音和红莲等人,元嗣静静站在龙观音身后,一起站着的还有龙影的首领。
禅室在最里面,大婢和天杀已经守在门口,当姜暮烟走进去,看到了坐着的张长胤和长安郎。
姜暮烟入座,没有多馀的寒喧,直言:“你先说。”
“你尝尝。”张长胤先从怀里拿出了一串糖葫芦,是从锁阳城特地带来的,他还记得姜暮烟最喜欢吃敦煌的糖葫芦。
“应该和敦煌的差不多。”
姜暮烟没有伸手接,甚至连目光都不给,冷冷地说了句:“早就不喜欢吃了。”
“是年长了不喜欢吃了,还是口是心非?”长安郎没心没肺道。
姜暮烟投去杀人的眼神,长安郎顿时老实地埋起脸来。
自龙城南门一见,张长胤明显感觉到了姜暮烟的疏离感,熟知她脾性的人都清楚,她习惯把所有事都藏在心里,除非她说出口,不然很难猜。
张长胤将糖葫芦放在案上,然后叙说道:“我已经从天橐城调来了兵马,幸好赶在了青龙之前,而且去天橐城的是李虚乙的属下,他们已经对长安郎唯命是从。”
“我用了朱友圭的玉佩,骗他们是太子的亲信。”长安郎如实交代。
“先生不是让你在紧要处用。”姜暮烟叹气道。
“当然是用在了紧要处。”长安郎理直气壮。
姜暮烟只好翻出了旧帐,说道:“你所谓的紧要处,就如上回将进出长安的金符当了!”
“当然!孤身一人混迹河陇,自然要多备些金银。”长安郎依旧理直气壮。
姜暮烟也不再争论,此时望向张长胤,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据李虚乙的属下说,青龙打算在拿到安西藏印后暗杀韦庭祯。”
“这应该是朱温的密令。”姜暮烟推断道。
张长胤也点点头,杀韦庭祯其实顺理成章,此人虽然最终投靠了后梁,但朱温怎会重用这种人!
历史上的朱温虽然荒淫无道,但总体还是枭雄之姿,他知人善用,敌对阉党外戚,不重用世家大族,后梁开创的很多制度为大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或许韦庭祯也预见了自己的下场,所以他一定要拿到安西藏印,以此作为保命符,投奔晋王李克用也未尝不可。
不过只要这两人有嫌隙,那么明日之举就更有把握了!
“这是青龙的部署。”
张长胤说着摊开了一张简要舆图,上面标注了青龙手下的藏匿点,中心处就是明日安西藏印会出现的地方,积香寺。
最初的约定,就是韦庭祯前往积香寺,与长安郎相见并拿到安西藏印。
眼下的香积寺早已被青龙在暗处封锁,兴许连只飞鸟都要被射杀,此番前来的御卫应该是青龙的全部家底,听说还有“厅子都”的人马。
厅子都是朱温军中最强的一支兵马,大多出身豪族,材武过人,入选后面部刺字,享最优厚的精养,专用于战前侦查与阵中斩杀敌将,是令晋军闻风丧胆的存在。
姜暮烟察看得聚精会神,不愿遗漏任何一处细节,应对之策也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淅。
论福安其实提出过疑问,为何不把安西藏印直接送到于阗国,如此不是更加安全?
只能说论福安忘了一个既存在又不遥远的敌人,西州回鹘。
论兵力西州回鹘要盛于甘州回鹘,原本的河陇是三足鼎立,如今归义军已经分崩,那么于阗国的处境就异常危险了。
没了归义军瓜沙两州的驰援,以于阗的兵力根本不是西州回鹘的对手。
于阗国的国王被大唐赐姓李,自安西大都护镇守西域始,于阗一直是大唐的头等附属国,所以不用怀疑他们对大唐的忠诚,但这份忠诚需创建在大唐强盛的基础上。
如今李唐复灭,于阗国能收留长安郎,是因为远在中原的后梁威胁不到它,而近在眼前的西州回鹘又不与后梁联盟。
万一长安郎复国成功,以收留之恩情换来大唐之庇护,为何不为?
那如果换成是安西藏印呢?
于阗若有覆国之险,继而献出大唐封藏的黄金,换来西州回鹘的庇护,为何不为?
毕竟,大唐最后的孤忠,能代表大唐予以于阗庇护的归义军,已经消失了。
所以面对后梁势力的渗透,又防范于阗的背弃,复唐义士们最终选择了今时之行动。
韦庭祯不仅是复唐肱骨,还是明面上的后梁兵部侍郎,需借住他打通于阗到凤翔的信道。
只是人心叵测,韦庭祯的忠心已经被权力侵蚀。
好在明日还有扭转局势的机会,眼前的舆图俨然成了棋局,接下来就看双方的排兵布阵了。
张长胤闻着禅室中的檀香,转而闭上眼放松盘坐,明日积香寺一战,就交给身前这位女兵屠了。
在禅堂前的檐下,大婢和张居真并立,大婢一般不主动与人接近,她此时自然是想问一些事。
“不如先让在下说个故事吧。”
大婢默许。
“那是文德元年,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遇上了两个将门公子,他们一个是右金吾卫郎将,一个是河陇来的质子,正好那年在长安发生了一桩挖心案。”
“三人携手破了此案,并结识了曌卫中的一个女子,她叫朱雀。”
大婢神情一怔,她猜到了右金吾卫是谁,河陇质子又是谁,但万万没想到,与他们有过往的人还有朱雀!
张居真感受到大婢的神情变化,依然沉浸在回忆中,说道:“那时的长安,动荡不安,我等的命运也风云变幻,右金吾卫郎将回了凤翔,河陇质子也回了他的故土敦煌,而朱雀身不由己。”
“最后,朱雀带着李唐遗孤逃到了河陇,从此隐姓埋名,嫁给了张承奉。”
“少主是朱雀的孩子!”大婢震惊到失神。
张居真笑了笑,继续着他的故事。
“没有娶到朱雀的姜霸先心有不甘,就与张承奉约定,他生的犬子一定要娶他家的女儿,在家妻身孕都没有的时候先取下名字,叫姜五熊!”
“结果生了个女儿。”
“呵呵,现在啊,那个李唐遗孤在这里,姜家的下一代在这里,张家的下一代也在这里。”
“还有,下一代朱雀也在这里。”
张居真侧脸望向大婢,因为她正是下一代朱雀!
听完这个故事的大婢心有波澜,不止是知道了张长胤的身份,还因为感慨缘分的奇妙。
因为在她年幼时,曌卫对她进行了残酷的训练,是朱雀如长姐般照顾她,给了她仅有的温暖,也正是因为时常听她说起对河陇的向往,她也选择隐匿敦煌。
命运就是如此巧合,换她如长姐般照顾张长胤!
“难怪,难怪我见少主有种熟悉的感觉。”大婢也怀念起了朱雀。
“难怪……你那么喜欢问少主的过往。”
“其实你是在问……”
大婢没有把话说下去,张居真却已经脸颊通红,忽然院门那进来五人,为首者正是李京观!
张居真虽眼生,但讶异于来人的神将之姿,而李京观走过时向大婢点头致意。
里面坐着的黑白杀将瞬间感受到了威压,他们侧目望向李京观等人,白发郎见他们独坐一桌,便问道:“敢问将军何人?”
“归义军镇将。”狼腰小将裴悯回道,他刻意不报名号。
“还有归义军么?”白发郎的话略带挑衅,满是调侃。
可裴悯只听出了挑衅,归义军的尊严不容他人践踏,他起身面相黑白杀将在内的所有人,此时就算堂内全是敌人,他也要拔刀拼命。
边军都是天底下最有血性的男儿,相见难免相斥,但其馀那些复唐义士可不想掺和,他们都是江湖中人,更讲究一个人情世故。
“他也没说错啊。”
黑杀将瓮声道,他也起身与裴悯对峙,两人身形悬殊。
李京观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于他的眼神尤如猛虎面对野兽的挑衅,因为实力凌驾,所以全然无视。
裴悯无言,却伸手按刀,他终究是黑死旗下头号骁将,就算天王老子敢辱归义军,他也要拔刀。
“丢尽了唐军的脸面,竟然败给了回鹘人!”白发郎望着李京观说道。
面对句句挑衅,李京观岿然不动,因为今日到此是为少主办件大事,不可眈误!
这时候带着傩面的张长胤走出禅室,后面跟着同样带着狐儿脸的长安郎,那白发郎本就好奇张长胤身份,立即起身拦下。
“你怎么也从金塔城跑到这了?”
张长胤不理,却被白发郎伸手拉住肩头。
霎时,李京观动了,禅堂内两人交手,几招过后,白发郎被直接甩出禅堂,犁开前面的雪地。
白发郎咧嘴,起身,正欲冲回去,却被姜暮烟喝止!
……
天橐城,驿馆。
天色漆黑无月,十名御卫正在房内整装挂刀,因为时辰已到,他们要去刺杀归义节度使曹议忠。
“卫尉,杀曹议忠是何用意?上回咱们随杨使君前来河陇,不是刚招降了他?”
冯卫尉听着属下疑问,其实他心里也想不通,但很多事想明白它作甚,像李虚乙那么弄权,最后本事不济反被青龙杀了。
他们也就眼前有用,不然明年的这个时候,坟头草也高了。
话说死在这河陇,哪会有坟头。
“不用去想,我等现在只需认准一件事。”冯卫尉一脸的高瞻远瞩。
“何事?”诸属下像围着油灯的老鼠,聚精会神。
“眼下的朝堂,太子在暗中搅动大局,诸位都有所耳闻吧?跟随青龙就算不死也混不出个样,不如信一回太子,他若改朝换代,我等就是汴州的新贵!”
“我等追随卫尉!”
随后他们收刀入鞘,一个个销声走出房门,隐入夜色潜往曹议忠的院子。
驿馆不大,西头就是曹议忠所在,他此番入城带了两百亲兵,但守在驿馆内的不足二十人,大部分也已经回房就寝。
御卫们最擅长的就是暗杀,在解决掉曹议忠的侍卫后,他们围住了曹议忠的厢房,冯卫尉带头用刀尖撬开了窗子,如黑猫般蹿了进去。
而在离此处不远的小楼,曹议忠麾下一员虬髯武将带甲值守,楼上烛光通亮,曹议忠正侧躺在软榻上,手里端着美酒享用,而在他身前是个穿着披袍的妇人。
“曹州使,是不是忘了奴家?”妇人说着褪去披袍,风韵何止犹存。
“日思夜想。”曹议忠摸着自己的短髭调侃道。
“奴家也是。”妇人又解开自己的外衣,一步一步扭着腰走向曹议忠。
“夫人,近来慕容归寿可有动向?”
“提他作甚!今夜奴家只是你这曹贼的夫人!”
曹议忠扔掉手中酒杯,一把将妇人拥入怀中,手上一顿不老实,但眼神还是在等她回话。
娇喘下的妇人还是不敢忤逆,只好交代道:“近来无事,就是今日来了个后梁的观察使,叫杨道京!”
“哦?”
曹议忠此番来瓜州就是杨道京所唤,但他的脸色愈发变白,骇道:“杨道京最恨鲜卑人,他怎么会来此见慕容归寿!”
“同行的还有谁?”
妇人也察觉到了曹议忠的异样,努力翻找记忆后答道:“好象有锁阳城来的人,什么监官论福安,还有那个都尉马伯安!”
曹议忠眯起双眼冷道:“这两个现在可都是他身边的人!”
“他?何人?”
曹议忠没有回应,他此刻对怀里的妇人索然无味,因为自己的直觉开始隐隐警剔,某个可怕的念头再次出现。
他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
所以从和亲开始,他对张家傻儿的怀疑在不断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