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使团没有前去飞仙镇,而是往西折道进了天橐城。
之前张长胤让马伯安招揽了一些天橐城的人,对慕容家的底细有了了解,经确认慕容归寿并没有机会面见过杨道京,所以张长胤这回假扮成了杨道京,目的就是向慕容归寿借兵。
天橐城是瓜州最富庶的大城,慕容家世代盘踞于此,但它与敦煌四大家族之一的慕容家并非同宗,彼慕容家已经汉化百年,而慕容归寿的家族还是纯正的鲜卑人。
眼下城内有精骑五百,外加豢养的武士数十,这是慕容归寿的嫡系,而只要有战事,他撒出金币就可招募上千轻骑,大多是依附于慕容家的退浑(吐谷浑人)。
当使团的队伍进城,慕容归寿夹道欢迎,直接进驻城主府。
这城主府可比锁阳城的刺史府气派,慕容归寿能在归义军的眼皮下独霸一方,仗的是他在瓜州退浑中的威信,可如今回鹘人夺了瓜州,他又怎能安然无恙?
要知道其馀各城的城主就算没死在城头,也在破城后被抄家斩首了。
这其中的原因,其一自然是给仆骨不赦斤孝敬了不少金银。
其二,是在回鹘大军从肃州的南山口杀入瓜州时,天橐城的守军里应外合,帮助回鹘大军长驱直入,足足赚了一大笔军功。
眼下这两姓家奴又逢河陇风云骤变,已经准备好投靠后梁,成为货真价实的三姓家奴。
所以当“杨道京”步入大厅,慕容归寿不止张罗了美酒舞姬,还将天橐城最贵重的特产摆在了“杨道京”面前。
香料,玉石珠宝,还有满满一箱的金铤。
“慕容归寿,这是何意?”
张长胤扭头看向宽颌过人的慕容归寿,经大婢的一番乔装,这位“杨道京”看起来货真价实。
慕容归寿不敢过多对视,也根本想不到眼前之人会是张家的傻儿,他叉手行礼道:“使君劳顿,下官特意备下薄礼,只是有失远迎,真是该死。”
听到“该死”二字,旁边的论福安回想起了昨夜的一幕。
“该死?”
张长胤拔出马伯安的刀,丢在了慕容归寿面前。
“那你死一个给我看看。”
这是杨道京的话术,没想到被张长胤学得活灵活现,气势上比杨道京更跋扈几分。
“这……”慕容归寿同样不知该如何接话。
“哈哈哈——”
张长胤大笑着上座,这一招果然杀了慕容归寿的威风,让这恶霸先胆战心惊起来。
马伯安捡回自己的刀,他与慕容归寿对视了一眼,两人现在明面上都是仆骨不赦斤的人了。
“你可知甘州回鹘的王汗一年要孝敬我多少金子?”
“下官不知。”
“使君的意思,是你就拿这点东西打发当朝五品观察使?!”
扮演观察使属下的长安郎也进入状态,颐指气使道。
慕容归寿赶忙跪下,一脸委屈道:“使君明察,自回鹘人夺下甘州,城中粮食财物尽数搬空,下官也是竭尽所能。”
长安郎扶了扶腰间蹀躞,大步走到慕容归寿身前,抬脚就踩在他的肩头,冷道:“真当是竭尽所能?”
厅内在场的慕容家各类人物面露不悦,虽说后梁的官员在河陇是顶天的大官,但养他们的终究是慕容归寿,怎可无视主子遭如此羞辱!
厅外那些鹰犬更是投进凶光,只要慕容归寿敢下令,他们就敢冲杀进来!
长安郎“恩”了一声,愠色拔刀,然后横刀在面前,用舌头舔过锋利的刀刃,可能是演戏过于投入,舌尖不小心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怎么?你们想死?”
“不敢!不敢!”慕容归寿毕竟是官场中人,他认得杨道京口中的天,所以现在只能卑躬屈膝。
“看来你对叶护有意见,等我回去时与他说说。”张长胤也火上浇油。
“不敢!不敢!”
慕容归寿一味地讨饶。
长安郎收刀归位,站在张长胤身后的大婢终于松了口气,生怕这家伙坏了整出戏。
“认得这二位吧?”
慕容归寿听言抬起头,看张长胤指了指论福安和马伯安,他赶忙回道:“认得。”
这时候轮到论福安登场,他从怀里取出仆骨不赦斤的金印,呈给了慕容归寿过目,笑盈盈道:“叶护有令,望城主竭力听命使君行事!”
“是!”
慕容归寿好好端详了金印,又问道:“不知使君有何差遣。”
“不急,你且先与我喝酒赏舞。”张长胤说罢色眯眯地盯向胡姬。
慕容归寿微微咧嘴,早就听闻观察使沉迷美色,他特意挑了八个绝美胡姬,好在终究有样东西能撬开观察使的嘴了。
酒过三巡,气氛融洽,自觉熟络的慕容归寿进言道:“听闻使君曾担鸿胪寺知蕃,可否识的下官的族兄,其是典客署的接伴使。”
张长胤正与左右胡姬耳鬓厮磨,他怎会认得什么鸿胪寺接伴使,既然是慕容归寿在刻意套近乎,那么直接以不认得打发也不会引起怀疑,毕竟位高者哪会认得那么多位卑者。
谁料同样在喝酒的长安郎忽插言道:“莫不是慕容佗罗?”
“正是!”慕容归寿喜道。
张长胤这边的所有人也震惊了,要说是三省六部的大官,那兴许会知道人家名讳,可长安郎怎会认识一个鸿胪寺接伴使?
其实说来也是凑巧,复唐大业自然需要拉拢一切可拉拢的官员,所以长安郎常阅当朝百官的名册,也是凭着过人的天赋记下了所有名字。
也正是此番对话,让慕容归寿打死也不会怀疑眼前观察使的真假。
“慕容家真是人才济济啊,既然如此,将来使君定会好好安排,譬如让你的族兄去凤翔当个判官。”长安郎又开始了胡扯。
全场唯一当真的就属慕容归寿,他亲自起身为张长胤和长安郎斟酒,既表感恩又表忠心,可当他落座时,厅外有管事进来悄悄耳语了几句。
“使君,据下人来报,有御卫已到府上,是从飞仙镇而来。”慕容归寿禀道。
“哦?”
张长胤面上不以为意,心中倒是一惊,包括大婢等人也是面露惊色,这御卫怎么奔天橐城来了,难道也是来借慕容归寿的兵?
此时最大的危机,是这些御卫势必会戳穿他假观察使的身份!
观察使虽与御史中丞同级,但御史台的御卫可不买帐,他们素来敢在百官面前张牙舞爪,一旦昭狱有收,就算你是六部尚书也照样拿下!
所以张长胤不能选择拒见。
此时,大婢投来了做好决断的眼神,那就是把人当场杀了!
这的确是最利落的做法,杀完再给他们冠上假冒的罪名,反正也死无对证。
张长胤心领神会,向慕容归寿吩咐道:“让他们进来,其馀人等滚出去。”
“喏!”
慕容归寿屏退厅内的无干人等,只剩他自己和主簿还留在原地,不料张长胤扭头望来,笑道:“慕容城主,你也想听么?有些事听了可就要拿命守住了。”
慕容归寿二人乖乖告退。
红莲和天杀这时守在了门口,门外马伯安也把人召至近处,张长胤身后还有大婢和龙观音,只要这些御卫在十人之内,必能尽数瞬杀!
不多久,穿着獬豸官衣的御卫出场,慕容归寿将他们恭送进了前厅,马伯安立即关上厅门。
随着最后一道光被门缝截断,厅内杀机毕现,这些御卫也按刀警觉,每个人的气息都凝滞了。
可当御卫中为首者一瞧见长安郎,蓦地行礼道:“卑职见过上官!”
随着杀机收敛,厅内都光亮了不少,长安郎懵完后急忙应了声“恩”,他认出了这些御卫,遂赶忙装出太子亲信的气势。
御卫们再齐刷刷望向张长胤,光线虽暗,但还是能辨清坐着的不是杨道京,但他们并没有表现过多疑惑,又齐刷刷面向了长安郎。
这样的行径已经说明,他们只认长安郎是在场最大的官!
张长胤也认出了这些御卫,原来是李虚乙的属下,他们应该是随青龙来到了飞仙镇。
龙观音说过,李虚乙和几个属下死在了青龙手里。
一个呼吸间,张长胤作了缜密的推断,既然他们没有拔刀相向,还继续向长安郎行礼,那说明他们还相信长安郎是太子的亲信。
也就是说极大可能青龙没有戳穿长安郎的身份,或者李虚乙并没有吐露太子亲信的事。
推断完毕,张长胤起身,示意长安郎入座,坐实他才是这里地位最高者。
当长安郎从张长胤身前走过时,背着御卫们挤眉弄眼道:“该如何?”
张长胤却没有任何交代,竟是一副完全相信长安郎的表情,只说了两个字:“随心。”
长安郎不愧是李家的血脉,入座后立即展现出上位者的威势,他先直勾勾地盯着这些御卫们,不管是在盯什么,就先让这些人心里发怵。
“你们投了青龙?”
仅一言,就让这些御卫悉数下跪。
“上官明鉴,卑职们也是无可奈何!”
“你们可知,李虚乙和杨道京是密友?”
“知道!”
“恩。”长安郎拿起案上美酒喝了一口,他觉得醉一些更能进入状态。
“青龙杀李虚乙,你们知道真正的原因么?”
“不知!”
这些御卫当然不知道,其实连长安郎也不知道,但越是故弄玄虚,就越象是太子亲信。
“杨道京生怕自己也步了后尘,故让替身假扮,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知道!”
御卫们立即向张长胤行礼,大呼:“卑职拜见使君!”
张长胤趁他们低着行礼,赶忙向长安郎投去眼色,教他问问飞仙镇的情况。
“咳……眼下飞仙镇如何?青龙在做什么?兵部侍郎韦庭祯可否露面?”
御卫们互递眼色又不答了,他们当然是在忌惮青龙,况且如今已经转投他的门下,自古反复横跳的墙头草都没好下场。
“怎么?不愿说?”长安郎俯身冷问,如真龙坐在龙椅上睥睨朝堂。
“我等,我等并未受到中丞的重用,在飞仙镇无所事事,今日奉命来天橐城接一人。”
“何人?”
“曹议忠!”
张长胤微微一笑,看来这天橐城也很热闹啊,连死对头曹议忠也来了,这要是与他撞见,观察使的身份可就真要被拆穿了!
“无足轻重。”长安郎对曹议忠碎了一嘴。
“看来你们还是不知死活啊。”
御卫们身子一颤,他们这辈子杀了那么多人,到头来自个更怕死。
“你们不想想,青龙杀了李虚乙,你们都是人证,为何还要留着你们?”
这话直接洞穿了他们的心神,立即眼巴巴地望向长安郎,现在就全指望这位太子亲信能指条明路了。
“当然是要让你们回去撒谎,撒完谎之后就该……”
长安郎说完用手做了抹脖子的手势。
御卫们连忙乞求道:“恳求上官救救我等,我等愿为上官赴汤蹈火……”
他们话还没说完,长安郎打断道:“不是为我,是为太子!”
给人以活路,又给人以看似更大的前程,还有什么人心不能收?
“我等愿为太子赴汤蹈火,誓死效忠太子!”
“好,不过你们得先有用!”
“有用!有用!卑职想起来了,青龙已经盯了一处宅院数日,此番在飞仙镇的人马光御卫足有上百人!”
“还有!韦侍郎也到了,他也带了不少人来,不过中丞有意防着韦侍郎,卑职亲耳听到,中丞说只要拿到那个什么印,就杀了韦侍郎!”
看来青龙与韦庭祯的确各怀鬼胎,张长胤出言道:“具体说说青龙在飞仙镇的部署。”
在厅外,慕容归寿身旁的主簿进言道:“城主,看来飞仙镇有大事!”
慕容归寿一副泰然自若,只道:“河陇的天就算再变,与我等何干?若回鹘占了河陇,我可以拿个州使当当。若曹议忠占了河陇,如今我也有后梁做靠山,天橐城还是我慕容家的。”
“城主高明!有了后梁做靠山,仆骨家也该对我们收敛点了!”
“哼!让我去杀一个傻儿,差点死在李京观的手上!”
“对!区区一个傻儿!他要是在天橐城,下官直接遣人毒杀了他!”
守着厅门的马伯安盯了一眼主簿,似乎他听到了这番恶言,此时厅门打开,里面是举杯欢饮的场面。
“冯卫尉,那就由你好好招待曹刺史了!”张长胤笑道。
“喏!”御卫中领头的一饮而尽。
“慕容城主。”张长胤唤道。
慕容归寿和主簿再次入内,后者尖嘴猴腮眼最尖,发现宝箱内的金铤少了一些。
不用想,自然是入了这些御卫囊中。
“我立即动身前去飞仙镇,需调你一些兵马。”
有后梁观察使下令,又有仆骨不赦斤的金印,他慕容归寿当然得遵命,但从他不急着回应的表情来看,想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事成之后,我便许你一个瓜州军使。”张长胤微微一笑,他岂不知这货色的心思。
“多谢使君!天橐城兵马听从调遣!”慕容归寿满口应下。
论福安和马伯安相视一笑,不久前仆骨不赦斤下令命其截杀张长胤,许诺的回报就是瓜州军使,时至今日,却是杀不掉的张长胤还他一个瓜州军使。
不过二人的笑另有意味,因之前听过张长胤对天橐城的谋划,这慕容归寿自以为得了一个瓜州军使,实则早已步入了张长胤的棋局。
……
空荡荡的前厅,主簿望着几大箱特产,疑虑道:“不知回鹘的王汗孝敬了多少金子,能让后梁的一个观察使看不上这些。”
慕容归寿宽颌的脸上阴冷一笑,说道:“不拿是因为我还不是他的人,等我成了瓜州军使,我还不是得孝敬他这些的十倍,百倍!”
“城主放心,只要能当上瓜州军使,一切都值当!话说上回要不是半道杀出个李京观,城主你早就是瓜州军使了!”
“恩。”
慕容归寿点了点头,此时他回忆起了观察使,疑虑道:“我观此人的面相不简单,但总觉得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