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胤渐渐习惯了在大漠赶路的枯燥,因为他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法门,就是一遍又一遍的复盘眼下的局势。
当然有长安郎这个话痨在身边也更不无聊了。
从他口中可以得知许多史书中不曾记载的秘闻,原来朱温并没有那么容易夺下李唐江山,只是成王败寇,那些护唐砥柱没机会在史书中留名。
几日后,迦塔寺前,论福安携众人早早等侯。
“少主,金币已经铸完,安怛罗躺在上面睡了足足一宿!”
“曹家的人果真来了,不过大部分都宰了!放跑的那些应该把‘消息’带回敦煌了。”
“马都尉已经备齐人马,随时可到瓜沙边界行事。”
“不过张校尉和那些铁勒人还没回来,或许要等明日了。”
张长胤倚在车窗上听论福安禀报,如今这吐蕃胖子容光泛发,他明明可以骑马却非要下马跟随,且这一路小跑过来竟不喘不歇。
“那我交代于你的事呢?”
“办妥了!我已经送信去李将军那边,护法也造了赝印,不知会不会被慕容归寿识破?”
两人说的是仆骨不赦斤的金印,论福安之妻措珍在中间帮了大忙,趁仆骨不赦斤留宿时偷出,然后让红莲连夜仿制。
“不必,慕容归寿也没怎么见过仆骨不赦斤的金印,再说我相信护法的技艺,只是……”
论福安心照不宣,他缓下了脚步,但脸上没有以往的屈辱,反而是看开之后的豁达。
“措珍也是为了我们的达瓦,我只求将来能手刃了仆骨不赦斤!”
“好,我答应你!”张长胤将这份愧疚换成了承诺。
论福安站定,望着远去的张长胤心存感激,然后一骑骑从他身旁鱼贯而过,他看到了陌生的长安郎,又看到龙观音竟然也回来了,还有五十骑阿史那家的亲兵。
在佛殿前,当绣甲二少从马车上下来,留于迦塔寺的众人目光一凝,看来这一趟去肃州还是经历了凶险。
张长胤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伤势痊愈的红莲正在听命。
“护法,幻烟我从龙城带来了,一个晚上够不够用?”
红莲自信点头,他虽从未提炼过幻烟,但方法早已了然于胸,何况昨夜又与安怛罗反复推敲,以二人在炼金方面的造诣,就算没有十成把握,那也得有九成九。
一旁的安怛罗此时期待满满,正好被张长胤召至面前。
“安兄,明日张戬他们会回来,同行中有一人叫百里命,是西州归安镖局的少当家,你这几日准备妥当,等护法回城后你们一同去西州。”
“喏!”
安怛罗终于等来了去西州的时机!
他的眼神比方才听到提炼幻烟更加炯炯,因为张长胤曾语重心长地说过,将来归义军能否力挽狂澜,全仰仗他能否在西州顺利行事!
如今所有金币都铸成了他们安家的族币,这份信任和期许足以让他誓死效忠。
交代完诸事的张长胤准备起身上车,龙观音上前疑问道:“少主,杨道京真会带你去飞仙镇?”
“不然他催我回锁阳城的用意是什么?”张长胤笑着反问道。
龙观音用眼眸说了想说的话,张长胤会意并微微一笑,解惑道:“后梁的官在河陇的确可以飞扬跋扈,只要不太过分,想杀谁就能杀谁。”
“回鹘的王汗,沙州的曹议忠,在他们面前都得低声下气。”
“但恰恰是这点,杨道京就不会在今晚杀了我,因为,他需要杀我来讨好曹议忠么?”
“当然,他也不想让夜罗达干起疑,但凡走漏半点风声,让回鹘人嗅到了宝藏的气味,那事情会变得麻烦很多。”
龙观音听懂了,叉手行礼。
……
当后梁观察使的队伍从锁阳城出发,瓜州使一众也跟随其后。
杨道京给了夜罗达干这样的说辞,有李唐馀孽在飞仙镇密谋作乱,朝廷御卫已布下天罗地网,回鹘兵马无需干涉。
这数十年来,河陇人其实见惯了中原王朝前来剿孽,可惜夜罗达干并不知,此番不同往常。
若让后梁势力得逞,曹议忠将会摇身成为河陇新贵,反过来甘州回鹘将失去后梁的扶持。
其实扶弱除强,分而治之,向来是中原王朝对河陇的治理对策。
所以当张议潮统一河陇十一州,献上图籍,大唐反因忌惮将他扣留在长安,并分化归义军,以此来削弱归义军的实力。
这便是大唐孤忠悲惨的宿命。
所以无论是唐末,还是如今的五代十国,藩镇俱是拥兵自重,听调不听宣,哪里还有人与你皇帝谈忠心,只谈我手里有多少兵马。
曾经高高在上的皇权彻底崩塌,以至于五代时期,手握重兵的大将可随时弑君,更替新朝。
这一路去飞仙镇将途径悬泉和南庭两城,中间又有大小戍堡若干,里面驻守了不少回鹘人和汉人降卒,所以张长胤打算在走完这些地方后再动手。
好在杨道京也一路规矩,除了他的属下会按时过来扫一眼,其馀时候任凭张长胤的队伍缀在后面,不闻不问。
入夜,就在张长胤等待动手的时机,杨道京忽然召见了他。
荒郊野外的大帐,酒气四溢,羯鼓欢快,两个胡姬热舞的身影映在围布上,但立在帐前的两人目光如炬,不为帐内动静所扰,显然是豢养的顶级侍卫。
论福安笑呵呵地走在最前,又时不时地回头看向张长胤,照看之意明显,好让后面押送几人确信张长胤是个傻儿。
“两位上侍,是杨使君召我等前来。”
守在帐前的两个侍卫不苟言笑,只是按刀挪开了一步,示意二人入内。
一个吐蕃胖子,一个张家傻儿,两人怎会威胁杨道京的安危?
当论福安领着张长胤入内,击鼓的胡姬骤停,她们退到了醉醺醺的杨道京身旁,身子骨软得只能贴在杨道京身上,服侍他吃果脯美酒。
论福安拉着张长胤跪地行礼,谄媚道:“下官带州使前来拜见,不小心扰了使君雅兴,该死该死。”
杨道京是京畿武官出身,纵横官场二十馀载练就了狡厉,论福安本是一句客套话,他却定睛咧笑道:“那你死一个给我看看。”
说着他将肉盘上的刀丢给了论福安。
帐内死寂,两个胡姬掩嘴发笑幸灾乐祸,论福安自问在回鹘贵族中混迹这么些年,面对叼难总归是游刃有馀,但面对杨道京这等下马威,一时还真招架不住,只能先用干笑来缓和气氛。
“使君当是一句笑话,就让下官差点吓出胆汁了。”
“我没说笑,你死不死?”杨道京前倾身子,脸上没有半点笑容。
“这……”论福安挤着笑脸看向了张长胤。
可张长胤两眼无焦,压根不理会他。
“快!”杨道京催促道。
论福安只好硬着头皮起身捡起短刀,就在他紧张思忖该怎么转寰时,杨道京哈哈大笑起来。
“鼠辈!难怪仆骨不赦斤敢骑到你女人身上!换成是我,就将这回鹘犬虏一刀杀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本使还真想尝尝那龙夫人的味道,人妻当真是别有韵味!”
论福安原本握紧了手中短刀,当听杨道京如此一说,脸上倏然冒出快意,他放好短刀,抬起脸来望向杨道京,笑道:“又让使君见笑了。”
“滚出去!”
“喏。”
论福安灰头土脸地退出了大帐,但当他走到押送的几名侍卫跟前,忽精神斗擞道:“诸位上侍,使君说要犒赏美酒,不知是否方便随我去取酒?”
“哦?”
几人虽有些狐疑,但谁会没趣地进帐去问,在论福安的一番催促下乖乖同行。
帐内,杨道京用粟特语向两个胡姬下令,听完后的她们起身走到了张长胤的面前,骚首弄姿的同时开始宽衣解带。
张长胤闻着扑面而来的西域香气,不为所动。
其中一个胡姬盯着眼前这张俊俏的脸,心有不甘的她索性敞开了上衣,里面已无屏蔽。
然后她俯身向前,准备用胸口温软贴向张长胤的脸。
“行了!”
杨道京用粟特语喝止,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捡起地上的短刀,在张长胤身前打量时猝然出手,刀尖直冲眼窝!
张长胤却纹丝不动,似乎连生死危险都不自知,活脱脱的傻儿模样。
刀尖在眼前戛然而止,随后杨道京又晃回了座位,如兽类般用醉眼盯着张长胤。
“我都以为你必死无疑了。”杨道京终于放松了警剔,满心得意道。
当然张家傻儿是不会回应他的。
“你阿爷真是愚蠢至极!李唐都亡了,他还非要捧着那颗忠心,还自立为王,找死!”
“河陇的汉人,跟胡人一样愚蠢!”
“不过差点就让他成了气候!”
“要是让你们归义军打下了河陇,我就要提着人头回洛阳了!”
“好在我收买了不少人心,这世上没有买不到的人心,等我回肃州,我定要拿下龙观音!啧啧啧……那身子,我可要好好鞭挞!”
张长胤微微一笑,看来这杨道京已经彻底精虫上脑,既然那么惦记龙观音,一会就要满足他的愿望。
在营地外围,众人正聚在篝火前,跟着论福安来取酒的几人已经倒下,红莲双手合十为他们超度。
“你们几个,等护法念完就换上衣服!”马伯安向几个城卫吩咐道。
“好了!”红莲没有半点耽搁。
诸人诧异,红莲补了句:“只是送去畜生道,很快。”
论福安见行动已经开始,转而向龙观音说道:“夫人,请戴好面纱,一会随我去杨道京那。”
龙观音这就戴上了和大婢一模一样的面纱,因为她就要乔装成张长胤身边的婢女。
换完装的城卫抱出了几坛酒,里面当然加了大婢特制的蒙汗药,接下来就向杨道京的侍卫们分发美酒,药翻他们一来省事,二来免得污了他们的衣装,毕竟后面还有大用。
大帐内的杨道京不知外面凶险,还沉浸在吹嘘之中,这癖好与曹议忠无二,都是人前阴险狡诈,好不容易找了个傻儿可以一吐为快。
“往后就该让曹议忠起势了,拿下于阗,瓜州,然后跟回鹘人拼个你死我活,最后我再带印西行,安抚招降,笼络离间,带着满车的金币回京!”
“我才是河陇的王!哈哈哈!”
杨道京在醉态下放肆出言,意尽处连喉咙上的血管也暴起,面红耳赤,两眼瞪得近乎癫狂。
可下一瞬他的眼珠移向了身旁的胡姬。
“你们听得懂汉话?”
两个胡姬面色惊慌,愣了片刻后急忙摇头,但杨道京已经动手。
只见他按住右边胡姬的头,狠狠砸在桌面,顿时琉璃碎裂,铜盆打翻,这胡姬面相尽毁。
另一个胡姬想逃,却早已被短刀扎穿了脖子,鲜血从口中咕咕涌出,什么也喊不出了。
当杨道京拧断右边胡姬的脖子,守在帐外的两名侍卫已经入内,但他们见张长胤纹丝不动地跪着,按刀的手稍稍移开。
“出去!”
杨道京拿布擦了擦手上的血,然后拿起酒壶灌起酒来。
两名侍卫乖乖退到帐外,正好撞见了再次前来的论福安,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婢女。
“怎么又来了?”其中一侍卫喝问。
张长胤听到问话就知一切就绪,此时杨道京不闻帐外动静,踢开了身旁的尸体,仰靠着呼出长长一口酒气。
“傻儿啊傻儿,可惜你听不懂我说了什么,你们就象彀中的一只一只蝼蚁,从来不会抬头,看看天在哪里。”
“天在哪里?在朝堂之上!”
此时此刻,张长胤终于开口了。
“那就拿你的命给你的天带个信。”
“恩?”
杨道京一愣,惊见张长胤身后多了一人。
此人拉下面纱,露出的面容让杨道京以为出现了幻觉!
龙观音拔出长刀,带着为夫君报仇的意志杀向杨道京。
随着一道鲜血溅在围布上,张长胤走出了大帐,外面正守候着大婢,而放眼整个营盘,所有杨道京的侍卫已经死透。